《明月夜》第47章


在他们清理的过程中,甚至还能翻出一些早已血肉无存的白骨,那些白骨被缠在黄草的根茎中,像被有情地呵护住。无人收拾的亡者,被乌鸦野兽物尽其用之后,再由自然来安葬。而那些有人收拾的,也不过是一个巨坑,一块无名碑,直至坑上草长,碑石倾倒,便再也无人得知这里曾安息了多少英雄。哪怕后来有人故地重回,想来看一眼自己的袍泽们,也不知人在何处边了。
战争如此无情,但冷却不了战士心头的热血,他们知道,自己必须以血肉之躯守住这一方要塞,因为身后是自己的家园,是自己的父老乡亲。
男儿到死心如铁。但这铁,生之时,是沸腾在身心之中的铁水,死后虽冷却了温度,却也浇铸成了一身不屈的脊梁。可以倒下,却不会屈服。
越来越多的戍兵倒下了。坚守愈发艰难。许多士兵连日来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他们从战场上被替换下来后,竟无力气再回兵营,而是在城内路边随地一躺,睡成一排又一排,随时等待击鼓再战。这些日子,不仅同仇敌忾的伙伴们不断减少,粮食、药物、兵器等也越来越匮乏。他们不知道还能固守多久,但将军命令他们战斗,他们便战斗,绝不考虑哪怕全军牺牲也守不住要塞的后果,所以一日又一日,他们便如此坚守下来了。
在过去,曾有文人大声喟叹“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们早已领略了“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残酷,却并未效仿“醉卧沙场”的做法。他们只是倦极或者被打倒,才会卧倒沙场。也许至死,他们都没有体会过那种浪漫,但是这样竭尽全力,不顾生死的守卫才是他们以行动写就的诗行。正如那城外流血的那些,城下枕戈的那些,也许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美,但任何人看了,都会铭刻于心。
蒋贻孙和另两位将领出营巡视,从一排排倒卧的士兵中间穿过,其中一位将领问他道:“蒋将军,咱们援军还有多久才到?弟兄们已经快撑不住了。”这话五日前便有人问过了,但他们还是撑过了这五日。
蒋贻孙面容凝重,看向身后沉沉夜色中的无边戈壁,片刻后才道:“我相信靳将军,他们一定会赶在龙朔关失守前到来的。”
敌人半夜再度突袭,战鼓一响,便又有数不清的战士有序而紧密地冲上城墙。这夜,战火烧透了黑暗,又有许多人,随夜色一起消失在黎明到来之前。
敌袭在日升之后才撤去,但半个时辰后,再发一轮,从昨日开始,西夏发动的袭击越来越频繁,他们似乎预料到了城内的情况,所以预备在这两日便将龙朔关拿下。
“蒋将军,我们快守不住了,这回,是真的快守不住了!”
“龙朔关失守,凉州便也要完了!我们必须死守,除非敌人踏过我们的尸体,否则休想过关!”蒋贻孙看一眼身后的将士们,双眼血红,一声令下,全员迎敌,不留后路。
这场仗直打到黄昏,城头大旗摇摇欲坠,城门颤颤将开。忽然,喊杀声震天,从身后传来。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靳将军来了!靳将军带领援军到了!”
一时,士气大振,援军迅速加入战场,形势开始扭转。西夏军见状,终于下令撤兵。
这夜,原龙朔关的守军终于可以安心地休整了,他们不仅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也分得了援军带来的粮草与药材,在援军的守卫与照料下,他们吃饱,伤口被包扎好,在自己的营帐中,卸下铠甲,躺上床铺,暂无后顾之忧地闭目而眠。
靳以本让蒋贻孙也好好休息一夜,但他坚持要与靳以讲解本地情况与战况,讲完后,又陪着靳以出帐巡视。
夜风吹过营帐,吹得篝火毕剥作响,巡逻的士兵们步伐整齐地踩过草地,身上的铠甲与兵器相触,远处马营里偶有马嘶声传来。
“好久没有过这么安宁的夜了。”蒋贻孙感叹道。
“你们辛苦了。”靳以道,“我们来晚了。”
蒋贻孙一笑,“只要龙朔关没有失守,便不晚。”
许久后,靳以又说了声:“我很抱歉。”
蒋贻孙回道:“将军无须这么说。”
靳以却摇头道:“不,这声致歉是为了,为了傅明。”
蒋贻孙闻言,脸上流露出一缕悲戚神色,关于傅明的事,燕乐曾来信与他说过,他的伤心虽随时间逐渐淡却,但如今听靳以提起,却仍是觉得心头一疼。
但他无法开口指责靳以,他想,靳以一定比自己更难以释怀。沉默良久后,他才说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向圣上请个恩,让我回去一趟,我去看看明哥儿。”
“嗯。”靳以轻应了一声。
蒋贻孙本想问一问关于燕乐的事,但又觉得靳以应当不会关注燕乐之事,于是终究没有问出口。罢了,等回去了,便去找他,和他一同去看傅明。只是不知他自己的事情办得如何了,可还顺利。蒋贻孙知道燕乐是有仇要报的,且那仇人似乎来头不小,但他不知道具体情况。虽挂心,可眼下战事要紧,便也只得暂且放下,留待来日再说。
第42章 章四二
龙朔关劫后余生,因为援军到来,再度坚固如铁城,西夏又大举进攻了几次,损失不少,却还是无法取下,反而被靳以领军打得将大营往后挪了几十公里。但他们显然没有完全放弃,一边做小规模的侵袭,一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是良机,也许是援军。
对方无法攻破龙朔关,我方也无法一举歼灭对方,战事便就此胶着下来。
此时已是深秋,凉州几乎无雨,在秋风的吹拂与秋阳的炙烤之中或寒或暖,寒时如深冬凛冽,暖时似盛夏炽热。如此反复的天气持续近有一月,方随靳以到此不久的士兵们还未来得及适应,不少人都纷纷患病而身体虚弱。
军医忙不过来,便有人提议去附近城镇请些大夫来帮忙。靳以回应这一建议后,蒋贻孙便派了自己手下一些对当地颇为了解的兵士们去请人。
这日方凡坐诊毕,正在配药准备做药丸子,便见有几位军爷进院来,看着有些眼熟。
“方大夫,今日可忙?”进院后,其中一位军爷恭敬问道。
方凡含笑答道:“还行,诸位前来,所为何事?若不忙,进来喝杯茶吧,天干物燥的,喝杯茶润润嗓子。”
“咱们带了水壶来的,就不麻烦方大夫了,若方大夫有空,可否与我们走一趟军营?有些南来的弟兄们不适应,病了。军医们忙不过来,蒋将军派我们请些大夫回去帮个忙。”
方凡颔首道:“自然可以。你们保家卫国,要是有我们可以出力的地方,自然是义不容辞。不过……”
“知道知道,方大夫的规矩,不见将领。您放心,我们就将您带去士兵营里,给兄弟们看了病开了方子,就将您护送回来,不会让您去见将军们的。”
方凡一笑,“如此。便走吧。”说着,他取下堂中木衣架上的披风穿上,帽子兜头,遮住了几乎大半张脸。
门外树下系着几匹马,众人骑马回营,许是为了顾及方凡,众人并没有挥鞭快马,而是不急不徐地前行。
“方大夫还是适应不了这凉州的日头么?艳阳天里每回出门都要裹得严实。”
“多年前落下的病根,还没完全除净,日头一大,就会晒得全身疼,所以还是裹一裹舒服。”
“不热么?”
“不碍事,我身子凉,喜暖。”
“方大夫别看现在天气这样,要彻底冷下来也快了,过两天,风一刮,说不定得下雪。虽然这地儿雨少,可每年都得下一两场雪。就是不下雪,也得冻得够呛,方大夫要注意身子呀!”
“嗯,多谢提醒,我会注意的。”
“方大夫就是客气……”
几人边说边行路,一个时辰后便回到了军营。方凡被领进了营区,先给营帐内病得较重的士兵们看诊。
几个营帐走过后,他对跟着自己的负责人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是要上战场的,身子虚要吃大亏的。”
“您说得对,要如何医治?”
“我开一个药方子,煎了水分给大家喝。等我回去,将近期制的药丸带了来,每人分二十颗,一日早晚两颗,渐渐地也就好了,应当不易再犯。”
“多谢方大夫。若无必要,就不劳烦您再走一回了,明日让人随您回镇上去取药就是了。花费一并算好给您带回去。”
“您客气,我这便去写方子?”
“有劳。不过今日晚了,您看这天,都黑下来了,您今日便还是在此地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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