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第50章


再来。”这语气,再加之他微微深沉而沙哑的嗓音,与傅明说话时给人的感觉的确不同。
方凡话毕,骑上自己的骆驼,直欲离去。
靳以一把牵过他的缰绳,方凡争夺不及,靳以道:“我只再说一句。”
“请讲。”
“无论你是傅明,还是方凡,你即是你。”
本以为他仍欲胡搅蛮缠,却不想竟是讲了这样一句明理之言,方凡轻声一笑,骑驼而去,驼铃清脆,与身后稍远处的马蹄声一前一后错落相应。
来时扬鞭快马,回时信马由缰。
蒋贻孙问道:“那位方大夫,他究竟是不是明哥儿?”
“你觉得呢?”靳以反问。
“我觉得是,但是又觉得……好像不是,唉,无法说定。”
靳以眼神始终锁在前方悠悠背影之上,语气坚定:“他是。”
“当真是!”蒋贻孙问道,“你如何确定?”
“我刚刚的话,他没有否认。”
方凡其实自始至终没有否认他曾是傅明,但他却坚持自己不再是傅明。也许,这便是他借死脱身,改名换姓的原因吧。彻底告别过往,以全新的身份开始截然不同的生活。
蒋贻孙仍云里雾里地问道:“但他也不肯承认与我们相识,这该如何是好?”
靳以沉思片刻后才叹声而回:“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既不愿再提过往,那便重新再相识吧。”
他知道并非一切都可以回到原点,但再怎样,比之天人永隔,又有什么是真正令人无能为力的呢?
第44章 章四四
方凡父亲受人之托离开凉州,年前已无法赶回。年关时的仙泉镇比往常更为热闹,即便不是汉人的商贾等,也受当地习俗影响,脸上挂着欢欣神色,饮酒玩乐,街市上年味浓郁。
前两年有父亲相伴,方凡倒也不觉如何,今年独他一人,异乡异客,每逢佳节便难免有些落寞。
当地习俗,为了讨个吉利,过年时是不会有人前来看大夫的,学徒和厨娘又被方凡打发回去自己家过年了,今日家中便只他一人。天寒地冻,家中冷清,方凡干脆晚起,直到外面鞭炮声响过几轮了,他才起了身。
才将昨夜写好的对联挂上,便见门外有人走上前来。
是靳以。这些日子,他来此已有数回,虽不算多,但身为主将,倒也着实不同寻常了。
他朝方凡笑了笑,欣赏起他刚贴上的对联:
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
“方大夫这春联与众不同,不过,很适合你。”靳以道。虽然字体和字迹并非他所熟悉的,但靳以仍是越看越喜欢,又道:“只可惜军营无法贴春联,不然,就要厚颜向方大夫讨要几副了。”
“靳将军谬赞了。”方凡回以一笑,“不知靳将军只是路过,还是特意来找我?”
“方老不在,想来方大夫一个人过年着实冷清,便前来邀方大夫同去军中与将士们同乐,不知方大夫可愿意?”
方凡略作考虑,回道:“如此,多谢将军美意。”
方凡如此坦然,靳以有时会觉得疑惑,多接触后,他是更为确定方凡即是傅明的,但他们之间隔着误解的过往,隔着数年渺渺时光,甚至隔着“生死”,他虽心中滚烫,却也不免忐忑无措,而方凡,对他不冷不热,自在从容得似乎他们真的从未有过去种种纠葛。对方毫无芥蒂的态度反而让靳以不知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也只得陪着他,作一回新相知。
方凡换了衣服,便将门落了锁,和靳以一道去军营。
家里的马被父亲骑走了,只剩一匹骆驼,于是方凡便仍骑了他的骆驼随马上靳以一同回军营。骆驼行走速度远不如马,靳以配合着方凡减缓速度,二人偶尔对谈几句,花了不少时间才回到军营。
今日军中亦热闹非凡,大锅里沸腾着羊肉羹,旁边架子上叠着大饼,堆着果干,士兵们围着锅,大声笑唱,举在手中的杯子里甚至还有酒。
方凡问靳以:“这样防备松懈,没问题么?”
“安排了不少人守备、巡逻。即使西夏兵此时攻来,也能抵挡。”靳以回道,“况且,今日是个特殊日子,每个士兵分得的酒也没有多少,喝不醉。”
方凡微微颔首一笑:“是我小题大做了。将军体恤兵士,甚好。”
蒋贻孙见靳以将人接来了,从一圈人中起身,迎上前来,对方凡道:“明——方大夫,你来了!来,到这边坐!”
蒋贻孙偶尔会口误将人唤错,但靳以却从未犯此错。
方凡神色平常,脸上含笑,与众人打了招呼,便在靳以和蒋贻孙中间空留的位置处坐下了。
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期间偶尔有将士前来敬酒,闹闹哄哄的,眼前的火直从向晚时分烧到了夜里。
靳以除了应付手下人的热情敬意外,其余精力几乎都投于方凡身上。他发觉,这样和军士们为伴的方凡是他在傅明身上未曾见过的一面,并不粗犷,但更爽朗而潇洒,好像一轮明月冲破山围,来到旷野,明月仍是那轮明月,只是清辉遍洒,更胜以往。
时间悄走,锅中的汤快尽了,大家热情稍有减却,但仍不舍即刻散去。
又有一只埙递到了方凡手中,他已微醺,双颊泛红,但气息仍稳。往常他吹的第一支曲子十有八九是《秋风词》,但今夜,坐在靳以身边被他为火光烤热的双眼凝视着,他忽然便不想吹这支曲子了。于是便先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与塞上风情倒也契合。
方凡埙声一起,周围便渐渐安静下来,风吹火舞,乐音飘散,天地愈见辽阔,时光愈见悠远。靳以看着这人半阖双目,神情沉静而投入,耳畔是仿若岁月回响的古朴之音,这一刻,前尘种种似乎都被滤过,心中情意变得清澈而纯粹。他忽然眼中泛泪,非是伤感,不关悲喜,只是回应上苍对他的无限厚意。
众人带着些意犹未尽的回味各自散去后,靳以将方凡带去了自己营帐旁边,让他今夜就挨着自己住下。
可能是酒气仍流转在身体里,方凡对着靳以也不似往日客气疏离了,半开玩笑道:“放一个无关之人在身边,靳将军就不担心我是细作?”
靳以亦笑,却反问他:“你是吗?”
方凡道:“这可难说,我若是细作,定不会承认,不是,更不会认,所以我的话不能自证。”
靳以道:“那便我为你作证,你不是。安心睡吧。”说着便出了帐,并将门帘遮好。
帐中物什很少,显然是临时搭建的,但床铺厚实,被褥干净,方凡也着实累了,便脱了外衣,缩入被中,闭目入睡。
半夜帐外起了风,靳以出来查看他的帐篷是否牢固,但方凡毫无所觉,一夜安眠。
次日,方凡欲向靳以告辞离去。正逢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包裹,里边是几件寒衣,针脚细密,和方凡昨晚盖的被褥一样,厚实而干净。
方凡随口问道:“这可是将军夫人亲手所制?果然有心了。”语气似歆羡,亦称赞。
靳以摇头道:“这是我堂妹派人送来的。”
方凡便改口:“令妹也是心灵手巧的体贴之人。”
靳以承认道:“她的确如此,未出嫁时与我妻子甚为相得。”
方凡微微一顿,随即笑道:“原来令妹已出阁。小姑子能与媳妇相处融洽,是将军之福。”
靳以不应却问:“方大夫呢?为何不娶妻?”
“我么……”方凡缓缓回道,“许是受父亲影响吧,我读经参佛,对男女之事便看得淡了。”
“方大夫年纪尚不大,竟有此等心思。”靳以轻声一笑,“但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方大夫是聪慧之人,当不至于苦寻兔角吧?”
方凡道:“没想到靳将军对佛法也有所研习?”
“研习谈不上,偶尔读读佛经排遣排遣苦闷罢了。”
“将军为何苦闷?是因为战场杀敌的缘故么?”
“并非因此。”靳以摇头,稍沉吟后才道,“我妻子,多年前离我而去,我心中有愧,也……也很想他。”
方凡闻言,沉默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抱歉,我不知道。我以为靳将军如今妻贤子孝,家庭美满。”
靳以却笑着说道:“方大夫无须向我道歉。”
方凡又沉默了须臾,才再度开口道:“缘分不可强求,既然靳将军与您以前的妻子有缘无分,难道便……便不考虑与他人再结良缘了吗?”
靳以看着方凡,直看得他不自在地撇开脸去,才沉声道:“他乃是我认定之人,若他离我一世,我便怀想一世。哪日他若愿再回到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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