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来自地球》第17章


然后整间隔离舱都暗了下来。
有时恐惧可以靠锻炼克服,另一些时候,恐惧会因反复经历而加深。灯灭的时候,尤里安明显感觉到呼吸变得沉重。他还在阿尔伯特号内,没有危险——至少不比平时更危险。尤里安试图以此说服自己,但收效甚微。一进太空,他连在房间睡觉都得开着灯,不然就只能靠药物入睡。有时候尤里安真的想切开颅骨把大脑剥出来,翻翻到底是什么使自己恐惧。
也太不讲道理了。
他开始出汗,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又被舱内服的干燥系统收取。这还是第一阶段,可能3分钟都没到。尤里安克制住想伸手抹汗的冲动。他的心跳怦怦作响,重得几乎有点痛。
“你是有多轻信?”
头盔里忽然响起Z的声音。尤里安懵了一秒,茫然道:“什么?”
“艾德琳。”Z说,“不止她。你从一开始就不是逃亡的状态。上我的船,去金星,还有对待M…1那群亡国之徒。你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吗?你是有多轻信?”
“我没有——”尤里安猛地吸了口气,说,“我以为我们是在做禁闭测试?”
“还没开始。”Z说。
尤里安如释重负。
“我没有轻信,”尤里安答道,“我相信你是基于中间人耶索特的推荐;去金星是因为确实必要——我查看过动力室的燃料情况;至于那群普列谢茨克人……”他低声道:“我不相信他们。我相信的是你。”
“我?”
“是的,你。我相信你,就像相信耶索特那样……就像相信艾德琳那样。”尤里安后退一步,背抵上了隔离舱的墙壁。他略略放松下来,倚着墙壁,问道:“Z,你有这样相信过谁吗?”
一阵沉默。
“没有,”Z说,“我还没落到过非得相信谁才能活下去的地步。”
尤里安轻声笑了起来。这回答真的非常Z。
“我倒是经常遇到。很多次,很多人……”尤里安说,“艾德琳老师,如果没有她,或许我已经死在十一岁的夏天……你在哪里长大?你到过哥廷根吗?”
“我没去过德意志区。”Z说。
尤里安仰起头,头盔后脑处轻轻磕在墙壁上:“那你去过地球吗?我猜你是在船上长大的。一个真正的太空牛仔。”他开始想象一个少年时代的Z,还未完全长成,已经有了现在的臭脾气,穿着成人款过于宽大的太空服,皱紧眉头,修理一根不听话的爆炸螺栓。
“很可惜,我不是。”Z说,“我出生在亚盟。”
“亚盟?”尤里安惊讶道,“哪里?”
“不知名的小地方。”Z随口道。
“我没有去过亚盟。”尤里安说。亚盟在三战后一直保持低调,再加上亚美印加与亚盟有经济封锁,不进行商业往来,他对这个政体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历史书和参考消息,“亚盟是什么样的?上海、香港、东京、新加坡、锡兰——”
“我不知道。”Z说,“地下都市不能建在沿海。人口迁移,好不到哪儿去。”
尤里安说:“是吗……也是这样啊。”
又一阵沉默。Z那边传来轻微而持续的敲击声,尤里安想起初见那天,太空牛仔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那敲击声和着太空服内闪烁的生命维持系统指示灯,让尤里安感到安心。他靠着墙壁坐下,放松了一直绷紧的肌肉。
“是我的错觉吗?”尤里安说,“你今天很温柔。”
Z嗤之以鼻:“我一直很温柔。”
尤里安委婉地提出异议:“你应该说这是Day…1特供。”
Z没说话,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尤里安猜他是在耸肩。然后是终端开启的提示音。Z清了清嗓子。
“现在才是Day…1特供。说说你的故乡,”Z停顿一秒,“哥廷根。说说哥廷根。”
“你在听我说话!”尤里安惊奇道,半是真心半是玩笑。
“别无选择。”Z语气平板。
尤里安又笑起来。他开始回想哥廷根,他的故乡。比起一个词,故乡更像是许多记忆的闪回。母亲,木制婴儿车,没有窗的房间,后院秋千,教堂尖顶与钟楼,像暗河一样的地下通道,地下医院,墓地,艾德琳老师,爱的教育,互助会,每小时6欧元,自行车头盔上的凹陷,社区中学的物理实验室,第一架手作无人机,环城长跑,阿列克斯学院接收函,助学贷款,图书馆窗外垂下的爬山虎藤,拿公文包的陌生人——
“哥廷根很好,”尤里安说,“你喜欢长跑吗?听说,进入地下之前,哥廷根每年夏天都有环城长跑。城里所有人,男女老少,甚至机械轮椅,从桥头开始,环绕整座小城。没有人看天气预报,下雨或者刮风,都在奔跑。”
他的母亲向幼年的他说起环城跑,说起风和雨,说起美丽的小城,而尤里安只有来自全息影像的概念。他是出生在地下的。三战的核阴云远不至于摧毁地球,放射性尘埃却加速了人类离开地表的进程。整个哥廷根乃至大半个人类社会都转移到了地下,只有数个太空发射基地以人造穹顶的形式保存下来。地球人成为了真正的穴居人。
尤里安后来看书,这改变似乎也不算大。核阴云之前就有42%的城市因人口过剩而开辟了地下空间,全息增强技术使地下生活同样便利,而远比那更往前的时代,人类的生活重心已在向虚拟世界转移。尤里安没有真切感受过地上的生活,在地下的生活也同样满足。他的母亲因病去世时他十一岁,在那之前他们的生活平静安稳。真正的动乱发生在尤里安出生之前,他是幸运的一代。
不幸的那一代约莫是艾德琳老师的年纪。她的丈夫死于急性放射病,提亚为此决意去做医生。尤里安在母亲去世后住进艾德琳家,见他的机会也并不多。印象最深的是艾德琳一家搬去火星时,尤里安去地面机场送行,见提亚坐在轮椅上,隔着玻璃窗,望向荒无人迹、爬满青藤的医院旧址。
尤里安问艾德琳,为什么提亚明明留恋哥廷根,仍然要离开。艾德琳说那是因为提亚有他的坚持,他要继续做医生,那么为这个理想他必须忍耐失去。而她也有她的坚持。她余生的坚持是关于她的儿子。
坚持,一个高尚的词。尤里安曾经以为他的坚持是故乡,可当真离开哥廷根时,他也并没有抗拒。在离开哥廷根之前,尤里安要求了一次地面之旅。他穿过荒芜的城市,坐在母亲的墓地前,将辐射服的头盔抵在墓碑上。
没有坚持的人是幸运的,或许他们的幸福不比其他人来得轻易,痛苦却明显要少些。尤里安彻底离开了哥廷根,并未为此生出太多的负面情绪。他去了亚美印加位于泛美共和的总部,像一块海绵被扔进红墨水里般迅速成长。海绵喜欢红墨水吗?不重要。他在世界各地之间飞行,学习并使用从前不曾留意过的礼仪,一个响指就是一次金钱游戏。他每年都在母亲祭日回到哥廷根,但那感觉并不像“回到”。他身后跟着四名负责监视他的保镖,他的日程表上还有7项未完成计划。在他离开墓园的那一刻,他的终端开始不停地呼叫。
的确不是“回到”,他恐怕再也回不去了。提线木偶是没有家的。
“Z,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明白,”尤里安望进眼前深邃的黑暗,“故乡、信任,和爱,我依靠这些才活到现在。你真的不关心这些吗?或者你只是不愿意说?”
“太空牛仔不撒谎。”Z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地球的温室娇花,别拿我和你相提并论。我不需要你的愚蠢。”
“如果信任和爱都是愚蠢的,那我宁愿做这样的蠢人。”尤里安说。他的语气比他自己预期的更严厉一些。
“不,你不明白。”Z烦躁道,“你信任、你爱、你对背叛生气,这都是好的,对的。你是高尚优秀的地球穴居人。非常好,到这里没有任何问题——这些逻辑不成立的唯一理由是我们在太空。太空,远日行星,外太阳系,最高目标。拜托你动动你的脑子和想象力,你在阿尔伯特号,前途是一整个宇宙,你非得纠结这些?”
“所以你从不伤心。”尤里安声情并茂地感慨道,“真好,星辰大海。你有一个伟大的目标。”
“……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出了嘲讽。”Z说。
“我没有——”尤里安没憋住,轻咳一声,“好吧,我有。”
他打赌Z在外面翻了个白眼。他回想起Z讲到太空远征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还有他对普朗克号的愤怒。那些也同样鲜活。Z不是没有尤里安描述的那一切,他只是将它寄托在了别的地方。更遥远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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