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92章


为比死更糟的事情——甚 至打成残废,缺胳臂少腿这样的可能性——也没有把我吓退。我大概会觉得 自己无援无助,成了个残废,这正是对我的惩罚,对我的公正的报复。我自 己的同情心在当时过于怯懦,过于软弱,所以让我现在自己成为一切陌生人 同情的对象。如果说,我没有碰上死神,这可并不是由于我的疏忽。我曾经 以一个置生死于度外的人的冷漠眼光去看待死神,几十次向它迎面走去。什 么地方有特别艰苦的战斗,什么地方需要志愿兵,我就报名。什么地方发生 硬碰硬的激烈战斗我就觉得舒服。第一次负伤以后,我要求调到机枪连,后 来又要求调去当飞行员。显然我在那里驾驶我们那些简陋的飞机的确取得了 种种成功。可是每次我在一份公告上面看见“勇敢”二字和我的名字印在一 起,我总觉得自己是个骗子。要是有人目光过于尖锐地瞅着我的勋章,我就 赶快拐到一边去。
等到后来,四个漫长无边的年头一过去,我发现,我又可以在从前的那 个世界里生活了,这我自己也深感意外。因为我们这些从阴间地府返回人世 的人,衡量一切事物都用一种新的标准。良心上有条人命,对于参加过世界 大战的官兵和对于和平世界的人,分量自然不同。我自己个人的罪过,在这
广袤无垠的血污的沼泽里已经完全溶解在一般性的罪过之中,因为这同一个 我,同一双眼睛,同一双手也架起机关枪,在利马诺瓦把第一批冲上来的俄 国步兵扫倒在我们战壕前面。我后来亲自用望远镜看见了那些被我亲手杀 死、被我亲手打伤的人的可怕的眼睛。这些伤兵还挂在铁丝网上呻吟达几个 小时,然后才悲惨地死去。我在哥尔茨击落一架飞机,那架飞机在空中翻了 三个筋斗,然后摔在石灰岩上,喷出一股烈焰,炸得粉碎。后来我们又亲手 根据识别符号①搜寻那些烧成黑炭、还可怕地冒着浓烟的尸体。成千上万个和 我一起走在队伍行列里的人都在干同样的事情,用卡宾枪、刺刀、喷火器、 机关枪,或者赤手空拳,都在干同样的事情,我们这一代几十万、几百万的 人,在法国、俄国、德国都在干同样的事情——谋杀了一条人命又算得了什 么。在这史无前例、规模空前、比以往任何战争惨烈千倍,范围广及天上地 下的人类大破坏、生灵大屠杀之中,一桩私人的罪过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还有一件新的宽心事——在后方已经再也没有证人证明我的罪 过。谁也不能指控这个因为特别英勇而受到褒奖的人过去曾经胆小怯懦,再 也没有人能责备我这不幸的性格软弱。开克斯法尔伐只比他女儿多活了几 天,伊罗娜嫁给一个小小的公证人,住在南斯拉夫的一个村子里,布本切克 上校在萨维河畔开枪自杀,我那些伙伴或者已经阵亡,或者早已把这微不足 道的插曲忘得一干二净。在这《启示录》中描绘的四个凶年①当中,“从前” 的一切不是都和过去的钞票一样变得一文不值,毫无用处了吗?谁也不能控 诉我,谁也不能审判我。我的心情犹如一个凶手,在小树丛里掩埋了他杀害 的人的尸体,这时开始纷纷下雪,洁白的雪花又密又沉。他知道,再过几个 月,这厚厚的雪毯就将覆盖他干的坏事,使它下会败露,然后任何痕迹都会 永远消失。所以我鼓起勇气,又重新开始生活。既然谁也不提醒我,我自己 也已经忘记了我的罪过。因为人的心在迫切想要忘却的时候,是善于深深地、 彻底地忘却的。
只有一次,回忆又从遗忘的彼岸返回。我在维也纳歌剧院的正厅里坐在
最后一排靠边的一个座位上,想再听一次格鲁克的歌剧《莪菲乌斯》,这个 歌剧的纯洁,含蓄的忧伤比其他任何音乐都更加触动我的心弦。序曲刚刚结 束,休息时间很短,没有开灯来照亮黑黝黝的观众席,可是还让几个迟到的 观众有机会摸黑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在我这排也影影绰绰地走来两个迟到 的观众,一男一女。
“劳驾,过一下,”那位先生彬彬有礼地向我弯下身子。我没注意,也
没看他就起身让坐。可是他并没有马上在我旁边的那张空位上坐下,而是小 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温柔地引着那位太太在前走。他给她指路,简直像是给她 开路,而且还体贴入微地帮她翻下座位,然后扶她坐进靠背椅。这种关心的 样子实在大不寻常,不得不引起我的注意。啊,是个双目失明的女人,我心 里想道,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可是这时候,那位身体有点肥胖的先生在 我身边坐了下来,我心里像裂了道口子似的一样痛,我认出了他:康多尔! 这惟一的一个了解一切情况,知道我的为人,深知我的罪过的人就坐在我旁 边,近到可以感到他的呼吸。他的同情不同于我的同情,不是一种杀人致命 的软弱,而是一种牺牲自我的力量。惟有他一个人可以审判我,我只在他一
① 士兵身上的一个铜牌上有姓名和番号,以此可以识别阵亡者为何人。
① 《启示录》,《新约全书》中的最后一卷。此处四个凶年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四年。
个人面前不得不感到羞惭!倘若幕间大吊灯一亮,他肯定会马上认出我来。 我浑身哆嗦起来,我急忙用手遮着我的脸,至少在黑暗中可以得到保护。 我这心爱的音乐,一个和弦我也没有听见,我的心实在跳得过于激烈。这是 世界上惟一知道我底细的人。他在旁边,使我感到压力。我仿佛一丝不挂地 在黑暗中坐在衣冠楚楚、端庄文雅的人群之中,此刻正心惊肉跳地害怕灯火 齐明的一瞬间,那时候我的丑态就会暴露无遗。所以在第一幕结束,帷幕开 始徐徐落下,灯光将明未明的这一短暂的间歇,我赶快低下头从中间的过道 逃了出去,我想,我逃得够快的,他没有能够看见我,认出我来。可是从这
时起我又明白了:只要良心有知,任何罪过都不会被人忘却。
[附录]《爱与同情》的艺术特色
张玉书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是奥地利著名作家斯台芬·茨威格诞生一百 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优秀的小说家,奥地利广播 电视台拍摄了电视片《爱与同情》,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与此同时,西德 费歇尔出版社又出版了茨咸格的纪念文集。人们对这位一度风靡德国文坛的 奥地利作家又一次表现出巨大的热情。
以创作中短篇小说闻名于世的茨威格,生前曾是拥有读者最多、最为人 喜爱的德语作家。他的名声远远超出奥地利的国境和德语国家的范围,作品 译成几十种文字,销售量达数百万册。主要的中篇小说如《一个陌生女人的 来信》(也译作《巫山云》)等几乎全都搬上银幕。他写的历史传记小说也 脍炙人口,广为流传。
法西斯上台后,由于茨威格是犹太血统(他父亲是奥地利籍的犹太富 商),其全部著作竟被斥为毒品,列为禁书,遭到焚毁。他在一九三八年流 亡国外时发表的惟一的一部长篇小说《爱与同情》(又译《心灵的焦灼》) 也就不大为读者所熟悉。今年,一九八二年,正好是这位著名作家逝世四十 周年,我们出版《爱与同情》的中译本以飨中国读者,也借此对茨威格表示 悼念之忱。
《爱与同情》情节并不复杂。轻骑兵少尉霍夫米勒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
识了贵族地主封·开克斯法尔伐的女儿艾迪恃。艾迪特是个下肢瘫痪的残废 姑娘。霍夫米勒对她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小说便围绕这同情的产生、发展、 变化以及这同情带来的后果展开情节、发展冲突、刻画人物。作者借小说中 人物康多尔大夫之口说出了他自己对于同情的基本观点:
同情恰好有两种。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 快地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下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 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 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 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主力竭也不歇息。
这段话作为小说的题解,放在全书的前面,可以看作是理解全书的钥匙。 作者指出,同情别人并不像霍夫米勒所设想的那样轻而易举。真正表示同情 必须有尽责任、作牺牲的思想准备。因为接受同情者并非木偶,只会消极地 接受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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