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第95章


文才,一反平时习惯,进了两百部;眼看要蚀本了,他暴跳如雷,大骂吕西安。同业尽管削价脱手,他却狠了狠心,拿出守财奴的固执脾气,把两百部书送进栈房存起来。以后到一八二四年,靠着阿泰兹那篇精彩的序,小说本身的优点,莱翁·吉罗的两篇评论,作品的价值显出来了;巴贝的存货一部部的零卖,卖到十法郎一部。贝雷尼斯和柯拉莉尽管提防,也没法拦着埃克托·曼兰不来看他病势凶险的朋友;曼兰把那碗苦味的肉汤一滴滴的给吕西安喝下去。象方当和卡瓦利埃那样,印一个初出道的作家的书而做的倒霉生意,书业的行话叫做肉汤。忠于吕西安的朋友只有一个玛丹维尔,他写了一篇出色的书评赞美吕西安的作品;可是不论政府派还是自由党,都痛恨这位《评论报》,《王旗报》和《白旗报》的主编,所以玛丹维尔虽是勇将,自由党骂一句,他回敬十句,他的帮助对吕西安反而不利。英勇的保王党人的攻击无论如何凶狠,也没有一份报纸出来应战。柯拉莉,贝雷尼斯和毕安训,把所谓吕西安的朋友一律挡驾,听凭他们大呼小叫的生气;可是执达员上门是不好阻拦的。方当和卡瓦利埃破产了,他们的票据需要立刻兑现,商法上这一条规定对第三者损害最大,剥夺了他们票子没有到期不用负责的权利①。吕西安被卡缪索告了一状,逼得很紧。柯拉莉看到原告的姓名,才明白她认为多么天真的诗人做过一件又可怕又屈辱的事;她因之更爱吕西安了,可是她还不愿意去央求卡缪索。商务警察上门逮捕,看见被告病在床上,不敢带走,在请示庭长指定一所疗养院,把债务人送往寄押之前,先去告诉卡缪索。卡缪索立刻赶往月亮街。柯拉莉下楼见他,回来手里拿着法院的公事,公事根据吕西安的背书,确定吕西安是商人身分②。柯拉莉用什么方法从卡缪索手中拿到这些文件的呢?许了什么愿呢?她沉着脸一声不出,回到楼上象死人一般。她演了卡米叶·莫潘的戏,半男半女的名作家③那一回的成功,多半是柯拉莉的功劳。扮这个角色也是这明星的最后一道光彩。演到二十场,正当吕西安身体复元,开始散步,吃饭,说要重新工作的时节,柯拉莉受不住暗中的痛苦,病倒了。贝雷尼斯始终相信,柯拉莉因为要救吕西安,答应卡缪索将来回到他身边去。柯拉莉眼看她担任的角色被佛洛丽纳抢去,又羞又恨。拿当恐吓说,要不让佛洛丽纳补缺,就向竞技剧场开火。柯拉莉竭力抵抗,直演到最后一刻,因此大伤元气。她在吕西安病中向戏院预支过钱,此刻不能再要;吕西安虽有决心,还不能工作,同时他也得服侍柯拉莉,减轻贝雷尼斯的负担。可见这一家的生活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幸亏还有毕安训这样一个高明而热心的医生,替他们向药房说情,让他们赊账。柯拉莉和吕西安的境况不久传到房东和街坊上的小商人耳里,家具查封了。男女裁缝也不再怕新闻记者,要求法院严追两个穷艺人的欠账。最后只剩药房和猪肉铺让两个可怜的孩子赊欠。吕西安,贝雷尼斯和病人吃了一星期光景的猪肉,老板把供应的花色都翻尽了。猪肉火气大,女演员的病越发重了。吕西安穷愁交迫,只能去找那出卖他的朋友卢斯托,讨还一千法郎。在他连续遭难期间,那一次的奔走最难堪。卢斯托已经回不了竖琴街,晚上睡在朋友家里,象野兔似的被人搜索,跟踪。带吕西安踏进文坛的该死的介绍人,吕西安只能在弗利谷多铺子里找到。果然,卢斯托坐在老位置上,和吕西安不幸碰到他而离开阿泰兹的那天一样。卢斯托请吕西安吃饭,吕西安居然接受了!
①第三者指原来的受票人。受票人将未到期的本票向人贴现,必须在票上签字,叫做背书;原出票人到期不能支付时,当由受票人清偿。倘出票人宣告破产,即使所出票据尚未到期,贴现人却可勒令受票人立刻偿付。
②上文提过,吕西安向卡缪索贴现时,背书上写明付丝绸账,故吕西安有了商人身分。
③巴尔扎克小说中的卡米叶·莫潘是影射乔治·桑,乔治·桑性格刚强,独立不羁,故称之为半男半女的作家。
那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还有克洛德·维尼翁,还有向萨玛农典押衣服的那个了不起的陌生人。卢斯托和吕西安同他们一起走出饭店,想到伏尔泰咖啡馆去喝咖啡,大家把口袋里叮叮当当的零钱统统掏出来,还凑不足三十铜子。四人便往卢森堡公园闲荡,希望碰上一个书店老板;果然有个当时最出名的印刷商被他们撞见了,卢斯托向他借了四十法郎,平均分做四份,每个作家拿一份。吕西安人穷志短,一点傲气都没有了,对三个艺术家淌眼抹泪,诉说他的遭遇;谁知这些同伴都有一段惨痛的经历说给他听;各人吐完了苦水,四个人中还算吕西安受的打击最轻。因此他们都需要忘掉痛苦,忘掉使他们苦上加苦的思想。卢斯托奔向王宫市场,拿剩下的九法郎做赌本。了不起的陌生人虽有天使般的情妇,也到一个下等地方追求危险的快乐去了。维尼翁走往小牡蛎岩饭店,打算喝两瓶波尔多酒,叫理智和记忆力失去作用。吕西安不愿参加消夜,在饭店门口和维尼翁作别。从来没有跟吕西安作对的记者只有这一个,外省大人物一阵心酸,握着他的手问:
“怎么办呢?”
大批评家回答:“只有逆来顺受。你的书很精彩,可是遭到忌妒,你的斗争必定时期很长,很艰苦。天才是一种可怕的病。所有的作家心坎里全有一个妖魔,赛过胃里的绦虫,一边发展一边吞掉你的感情。将来到底哪个得胜呢?是疾病战胜人还是人战胜疾病?当然,天才要跟性格平衡,只有大人物才办得到。才能一天天的长大,心一天天的枯萎。除非是巨人,除非有赫丘利①式的肩膀,一个人不是没有心肝,就是没有才能。你身体又瘦又娇,我看你是支持不住的,”维尼翁走进饭店补上一句。
①赫丘利,罗马神话中的大力士,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
吕西安一路想着这番沉痛的议论回家,其中有些千真万确的道理使他把文艺生涯看清楚了。
“要钱啊!”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叫着。
吕西安开了三张期票,一个月的,两个月的,三个月的,各一张,每张票面一千法郎,写着自己的抬头,签上大卫·赛夏的字,笔迹学得象极了,还加上背书。第二天他拿着票子送给赛尔邦特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梅蒂维埃毫不留难,给他兑了现款。吕西安写一封短信通知妹夫,说是给了他这笔负担,吕西安答应按照生意上的规矩,到期把款子解给纸铺。柯拉莉和吕西安还清欠账,剩下三百法郎,诗人交给贝雷尼斯收起,吩咐她如果他开口要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给,他怕自己赌性发作。
幻灭 四十 告别
……………………
吕西安憋着一肚子怒火,脸上冷冷的一声不响,守着柯拉莉在灯光底下写出他几篇最有风趣的文章。他一边思索一边望着他心爱的柯拉莉,只见她面色白得象磁器,那种美是临死的人的美;她咧着惨白的嘴唇向吕西安微笑,眼睛很亮,凡是被疾病和悲伤同时压倒的女子都有这种眼神。吕西安叫人把文章送往报馆;因为自己没法上办公室去逼总编辑,稿子就没登。等到他亲自出马,从前竭力拉拢他而利用过他的精彩的稿子的泰奥多尔·迦亚,对他很冷淡。
迦亚说:“亲爱的,你小心点儿,你的文章没有风趣了。
别泄气,拿出才情来!”
费利西安·韦尔努,曼兰,以及一切恨吕西安的人,在道里阿书店或者滑稽歌舞剧院提到他时,总说:“吕西安那小家伙,肚子里只有一部小说和开头几篇文章。现在送来的稿子,简直要不得。”
新闻界有句行话,叫做肚子里空空如也,作用等于终审判决,一朝宣布就不容易推翻。这句话传来传去,把吕西安说得一文不值;吕西安蒙在鼓里,他穷于应付的烦恼太多了。除了繁重的工作,用大卫·赛夏的名义签出去的票据又被人追索,只能去请教老经验的卡缪索。柯拉莉过去的朋友倒还慷慨,肯帮吕西安的忙。焦头烂额的时期一共有两个月,法院的公文送来一大堆,吕西安听着卡缪索指点,一齐交给诉讼代理人德罗什,他是毕西沃,勃龙代,德·吕卜克斯的朋友。
八月初,毕安训告诉诗人,柯拉莉没有希望,活不了几天了。那几天凄惨的日子,贝雷尼斯和吕西安只会哭,在病人面前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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