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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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亲戚是医生就方便了,可惜!”岳母孤独地叹息着说。
我们是贱民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护者同盟。鸟想。然而鸟担心,在走廊两侧关闭着的一个个房门后,或许就立着默不出声、把充满好奇的耳朵贴在门上的患者。他一边警戒着,一边报告说:
“喂的牛奶量减少了,还用糖水代替牛奶给他,主治医生说,这几天可能会有结果的。”
这时,鸟看到,环绕岳母身体四周瘴气似的东西都消失了,灌满了水的药罐像沉重的锤子挂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点点头,充满睡意似的细声说:“啊,是么,是么?”随后又补充说:“一切结束以后,孩子的异常事件就只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吧。”
“嗯。”鸟同意这一约定,他没有说已经和岳父讲过了。“如果不这样,她不会再生第二个的,鸟。”
鸟点头赞同,但对岳母生理反应似的排斥却渐渐高涨了起来。岳母走进炊事室,鸟独自返回妻子的病房。这样简单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吗?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戏,并且这是登场人物只会背诵欺瞒人的台词的戏。鸟想。
鸟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经忘记了刚才围绕柚子而发作的歇斯底里,鸟在妻子床边坐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满爱怜地摸着鸟的脸颊,说:“太憔悴了。”
“嗯嗯。”
“像阴沟里的水耗子一样寒碜呢,鸟。”妻子趁鸟不注意来了个突然袭击,”像只鬼鬼祟祟想往洞里跑的水耗子呀,鸟。”
“是么,我像个想逃跑的水耗子么?”鸟苦涩地说。“妈妈担心你是不是又开始喝上了,鸟。你那无休无止的喝法,白天晚上,喝起来没完。”
鸟记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觉:火烧火燎的脑袋,干得冒烟的喉咙,疼痛的胃,沉重的身体,失去知觉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脑。那一连数周闭锁在威士忌墙壁里的地窑生活。
“如果你又开始喝上了,我们的孩子需要你的时候,你会醉得人事不醒的,鸟。”
“我,不再那样没完没了地喝了。”鸟说。
确实,他曾连醉两日,但终于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来。不过,如果没有火见子帮助,那会怎样呢?他难道能不重蹈复辙,再来一次一连几十小时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吗?因此,鸟既然不能说出火见子,就实在很难说服妻子和岳母,让她们相信他对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没事呀,鸟。我有时这样想,在非常关键的时候,你却酪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梦里,真的像只鸟似的飘飘地飞了起来。”
“都结婚这么久了,你还对自己的丈夫这样不放心啊?”鸟像开玩笑似的亲切地说。但妻子并没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这样摇撼着鸟:
“你常常在梦里用斯瓦希里语喊着去非洲,对此我一直沉默,你确确实实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鸟。”鸟凝视着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发。然后,他像一个孩子,既承认自己淘气,又试着对别人的批评进行无力的抗议,他说:
“你说是斯瓦希里语,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斯瓦希里语呢?”“不记得了,我当时也半睡半醒,并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语。”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喊出来的是斯瓦希里语呢?”“你那像野兽叫声一样的语言,当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语言呀。”
鸟对妻子认定他的喊声是斯瓦希里语的误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语。
“前天和昨天,妈妈说你住在了那边的医院里,那时我就怀疑,你又酪酊大醉了,还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个吧,鸟。”
“我没有想这类事情的空闲哟。”
“看,脸全红了吧?”
“那是因为生气呀。”鸟激烈地说:“我为什么要往什么地方逃呢,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
“当你知道我怀孕的时候,你不是被各种蚂蚁群似的念头纠缠着走不出来吗?你真的盼望孩子吗?”
“不管怎样,这都应该是孩子恢复健康以后再谈的事。不是么?”鸟试探着摆脱窘境。
“是呀,鸟。可孩子能不能恢复健康,和你选择的医院,和你的努力大有关系呀。我自己下不了床,所以连孩子的病究竟在内脏的什么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鸟。”“哎,请相信我吧。”
“我在考虑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完全了解你。你是那种即或牺牲自己,也要为孩子负责的类型吗?”妻子说,“哎,鸟,你是责任感强、勇敢的类型么?”如果我曾经参加过战争,那我可以明确回答,我勇敢还是不勇敢。鸟屡屡这样想。在和人吵架斗殴之前,在参加考试之前,他都想过,结婚之前也考虑过。而他为自己一直不能准确回答而深感遗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风土里考验自己,也是因为他觉得那可能是专为自己而设的一场战争。不过,鸟觉得现在没有必要考虑战争,也没有必要考虑非洲之旅了,他已经清楚自己是一个不足信赖的卑怯的类型。
妻子对鸟的沉默很不满,她把放在他膝盖上的脏兮兮的手攥了起来。鸟犹豫着是不是该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觉得妻子的拳头充满灼热的敌意,几乎碰上就会被烫伤。
“鸟,当一个弱者最关键的时候,你抛弃他。你不就是这样类型的人吗?你抛弃过一个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说,并像监视鸟的反应似的,大大睁开了疲惫迟钝的眼睛。
菊比古?鸟想。当鸟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时候,菊比古是一直跟着他的朋友。鸟曾带着菊比古,到邻近的一座城市去体验一种奇怪的生活。他们接受了寻找一位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的工作,整夜骑着自行车在城里转。年轻的菊比古渐渐对这个工作讨厌起来,最后甚至把从医院借来的自行车也弄丢了。而鸟,却耐心地向市民们打听疯子的情况,后来又十分着迷地调查疯子的人格,一直热心地寻找。据说疯子恐惧地把这现实世界看作地狱,把狗看作乔装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时候,本应放出医院的狼狗群来搜索,但不论谁都说,如果被狼狗围住,疯子会吓死的吧。于是,鸟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当菊比古没完没了地说不干了,要回家的时候,鸟怒火升腾,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顿。他把菊比古是美国占领军一个文化情报员的同性恋情人公之于众。菊比古乘末班火车回家途中,看到鸟仍然骑着自行车在寻找着,便从车窗探出头,拖着哭腔喊:
“鸟,我害怕呀!”
然而,鸟把可怜的菊比古置于脑后,仍然去搜寻他的疯子。结果,仅仅是在市中心的山上发现了吊死的疯子。但这一经验促成了鸟的一个转换期到来。那天早上,在装着疯子死尸的三轮摩托车上,鸟坐在驾驶员的身旁,像他自己预感到的那样,宣告了与孩提时代彻底告别。翌年春,他进了东京的一所大学。后来听说,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鸟当年那些在地方城市游手好闲的伙伴,都被强制征入警察预备队送到朝鲜去了。我那天夜晚断交的菊比古后来怎么样了呢?鸟想。从他已经逝去的时光暗影里,旧日友人的小小亡灵浮现了出来,好像是在寒喧招呼。
“可是,你为什么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来攻击我呢,我连曾经跟你说过菊比古的事都忘记了呀。”鸟说。
“因为我想过,要是生个男孩,就给他取个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说。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话,鸟怯怯担心地想。“对我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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