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第26章


“不想一个人在家等医院的电话。所以请她来了,鸟。”鸟问:“今天广播电台休息?”
这个女人也是鸟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以后,她懒懒散散地玩了两年。和鸟的母校的多数女生一样,她觉得自己的才能很高,把可以就职的单位都拒绝了。结果,碌碌无为的两年之后,她成了一个传播范围有限的三流电台的节目主持人。
“我负责的是深夜节目,鸟,你听到过几个家伙在一起交媾似的讨厌的絮语声吧?”火见子的女友故意郑重地说。由此,鸟记起这个女人所在的倒霉电视台发生的种种丑闻,并且进而清晰地想起大学时代,自己对教室里这位又高又胖、鼻子和眼睛像狸子似的同学的厌恶。鸟把装罐头和麦酒的纸袋放在电视上,不无顾虑地对两位尼古丁中毒的女人说:
“这些烟还是放一下吧。”
火见子去厨房开换气扇,但她的女友却根本不在意烟薰疼了鸟的眼睛,染着银指甲的粗俗的手又点上了一支烟,虽然她垂下的头发掩住了前额,但在镀银打火机燃起的深橙色火光中,鸟还是看到她过于宽阔的额头上深深的皱纹,和显露出青筋的上眼脸时不时的痉挛。鸟感觉到她和自己心存隔阂,不由得警惕起来。
“你们俩都是耐热体质吗?”
“都怕热呀,像要热晕过去似的呀。”火见子的女友忧郁地回答,“不过,和好朋友慢慢聊天的时候,屋子里空气流动太多,会不愉快的。”
火见子从电视上的纸袋取出麦酒,放进冰箱制冰盘的格层里,又看了看是什么罐头,动作非常麻利。深夜节目的主持人用批判的眼光看着她。鸟想,这个女人将大张旗鼓地宣扬我和火见子的最新新闻吧,说不定会借助深夜电台的电波来传播呢。
火见子把鸟的非洲实用地图用图钉钉在了卧室的墙上。而他塞到提包里的那本非洲人写的小说,则像一只死老鼠一样躺在床上。肯定是火见子躺在床上读的时候,她的女友来了,于是,火见子扔下书去开门,直到现在,书仍然扔在那里。鸟恨恨地想:我的与非洲有关的宝贝,就这样被轻慢地对待,这是不吉之兆。我这一生大概无缘看到非洲的天空了。不要说积攒非洲之行的资金,现在,连挣每天的口粮的工作也丢了。
“我在补习学校被解雇了,从夏季的特别讲座开始。”鸟对火见子说。
“又怎么了,鸟?”
鸟不得已讲起了自己的酒醉和呕吐,以及那个正义派的告密。话越说越不愉快,鸟厌烦地早早打住。
“你本来是可以和理事长抗辨的!如果有肯作伪证说你是食物中毒的学生,请他们帮忙决不是坏事!鸟,为什么那么简单地认可校方解雇?”火见子情绪昂奋地说。
是呀,为什么我那么简单地接受校方的处理?鸟想,并且,鸟现在开始感到补习学校讲师的椅子是那么值得留恋。那不是随便开开玩笑就可以丢掉的工作。还有,应该怎样向岳父汇报呢?先天异常的孩子出生当天,我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宿醉未醒,因而导致被解雇。我就这样向教授说吗?还要说明,那威士忌,就是教授给我的尊尼乔加……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能够正当要求的权利已经全部失去了,所以,和理事长见面,只想尽可能快点结束,管它三七二十一,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点头认可了。”
“鸟,现在你全神贯注地等待自己的孩子衰弱而死,所以感觉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权利,是这样吧?”女节目主持人插嘴说。
看来火见子已经把鸟遭遇的不幸全部讲给了自己的女友。
“我想可能是这样吧。”鸟说,他很厌烦火见子的轻率和女节目主持人强加于人的口吻。鸟完全可以预想得到,在广泛传播的丑闻中自己是什么模样。
“像这样开始感觉自己在现实世界里毫无权利的人都会自杀的,鸟。不要自杀啊。”火见子说。
“自杀,还太突然了!”鸟说,他从心里感到了威吓。“我丈夫就是这样,产生了那样的感觉,立刻就自杀了。”火见子说,“要是你也在这卧室里上吊了,我会觉得我自己真像个魔女了,鸟。”
“我从没有想过自杀。”鸟打起精神说。
“你父亲不就是自杀的吗,鸟?”
“你怎么知道的?”鸟吃惊地问。
“我丈夫自杀的那天晚上,你安慰我,讲给我听的呀,鸟,你想让我产生错觉,认为自杀是很普通的事情。”
“我当时也很惊慌吧。”鸟疲倦地说
“你还告诉我,你父亲自杀之前,打过你。”
“怎么回事?”女节目制作人问,她的好奇心也燃烧起来了。
鸟沉默不语,火见子只好做一次转手买卖,她说,鸟六岁的时候,曾经这样问他的父亲:
“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么地方?死后一百年,我又在什么地方?爸爸,死了以后,我会变成什么呢?”“年轻的父亲一语不答,立刻狠狠揍了他一顿,连牙都打断了两颗。那结果,便是他忘记了死的恐怖。然而,三个月后,他的父亲却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军人使过的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自杀了。
“我的孩子如果现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个恐惧,”鸟一边回忆父亲一边说,“要是我的孩子六岁的时候向我提同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么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让他一时忘记死的恐怖。”
“无论如何,不要自杀啊,鸟。”
“没完没了了。”鸟说,并把自己感觉有些异样的目光,从火见子鼓胀而充满血色的眼睛那里移开。
于是,火见子沉默了起来。女节目主持人像等待到了时机似的对鸟说:
“只是呆呆等待自己的孩子在远方的那家医院喝着糖水慢慢衰弱死去,这不是最不可取的状态么?鸟,自我欺骗,不可靠,不安宁!你不就是因为这些而日渐憔悴么?不只是你,火见子也瘦下来了呀!”
“但是,取回来自己动手弄死,这样的事情我干不了。”鸟反驳说。
“我以为,莫不如说这样做更好,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是肮脏的,也不要自我欺骗,鸟。不管怎么做,都不能不是个恶人;为什么非是恶人不可呢,那是因为你们想摆脱先天异常的婴儿,保持甜蜜的夫妇生活。按利己主义逻辑是说得通的。把血腥味的事情全交给医院里的别人干,本人躲在远处,装出一副突遇不幸的善人面孔,老实巴交的受害者的形象;这从精神卫生方面说是很坏的呀,鸟,你自己知道吧,这就叫自我欺骗。”
“自我欺骗?确实,如果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孩子死讯的我以为自己的手纯洁无瑕,那我真的是自我欺骗了。”鸟否认说,“可是,我知道我对孩子的死是负有责任的。”
“真的是那样么,鸟?”女节目主持人完全不相信,她说,“我想,从孩子死的那一瞬间开始,你的头脑里里外外都会涌现出很多麻烦事,而在我看来,那是自我欺骗的报应。正是在那时候,火见子要为了阻止你自杀,紧张地照看你;但最终呢,鸟还是要回到受了创伤的鸟夫人那里去吧。”
“我妻子说,要是我见死不教,让孩子死了,她考虑过和我离婚哪。”鸟自嘲地说。
“已经中了自我欺骗的毒的人,不可能如此明快地决定自己的立场,鸟。”火见子继续她的极端恶毒的预言,“鸟,你不会离婚,而会拚命为自己辨解,极力抹平问题,重建你们夫妇的生活。离婚这样的决断,不是你这样自我欺骗中毒者所能做出的,鸟。并且,你最终也不会得到鸟夫人的信任,自己也会从自身的私生活中发现欺骗的阴影,然后便会自我崩溃呀。鸟,不是已经出现自我崩溃的兆头了吗?”
“这不是绝路吗?你给我描画了一个完全绝望的未来呀。”鸟开玩笑似的说。
而那位肥胖的大块头同学认为鸟故意恶作剧,是和火见子针锋相对。她说:
“你现在确实是在绝路上呀,鸟。”
“可是,我妻子生了个先天异常婴儿,这只是个意外事件,我们没有责任。并且,我既不是那种可以立刻把婴儿捏死的铁石心肠的恶汉子,也不是百折不挠的善人;这类善人,不管孩子的病残如何严重,都会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医生,细心照料,尽最大努力让他活下去;这两类人我哪类也做不成,我只能把孩子放在大学医院,等待他自然衰弱下去,直至死掉。即使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染上了自我欺骗症,像吃了耗子药的阴沟里的水耗子似的,走上了绝境;我也无可奈何,别无他策呀。”
“并非如此,鸟,铁石心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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