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31章


主人叫我跑上阁楼去望有没有火光。我跑上楼去,从天窗爬到屋顶上,望不见火光。在寂静的寒冷的夜气中,钟声慢吞吞地接连地响着,街市睡梦惺忪的横躺在大地上。一些瞧不见的人,在黑暗中踏着雪地吱喳作响地跑过去,雪橇的滑板吱吱地叫。钟声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地响着。我回到起居室里说:〃望不见火光呀。〃
〃呸,真是的。〃穿着外套,戴上帽子的主人说着,把大领子拉上,又开始迟疑不决地把两脚伸进套鞋。主妇劝他:〃别出去,喂,别出去……〃〃少废话。〃
维克托也穿好了衣服,挑逗着大家:
〃我可知道……〃
两兄弟走到大街上去了,女人们吩咐我烧茶炊,自己又跑到窗子口去望。可是,主人几乎马上就回来了,在外边拉门铃。他从楼梯跑上来,一声也没吭,把前室的门打开,粗声说:〃沙皇给人暗杀了。〃
〃杀死了。〃老婆子叫了一声。
〃死了。军官告诉我的……现在怎么办呢?〃
门铃又响了,维克托回来了,他无精打采地脱着衣服,怒气冲冲地说:〃我还当是打仗呢。〃
后来,大家坐下喝茶,而且慢吞吞地,可是压低着嗓子,小心翼翼地谈起来。街上已经静下来,钟也不响了。他们整整两天,悄悄地小声议论着,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过,而且也有客人到这儿来过,详细地说了什么。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主人们却把报纸收起来不让我看。我便问西多罗夫,沙皇为什么被人暗杀了?他低声说:〃这种事不准乱说……〃这事情很快就被忘记,日常的琐事分去了我的心,而且过了不多几时,我遇到了一件很倒霉的事。
有一个星期日,主人们一早出去做礼拜,我把茶炊生上火,就收拾屋子去了。这时候,那个最大的孩子跑到厨房里来,把茶炊上的龙头拔下,拿到桌子底下去玩。茶炊里的炭火很旺,水一漏完,茶炊就开焊了。我还在起居室里,就听见茶炊的响声很怪,跑到厨房里一瞧,啊哟,不得了,整个铜茶炊都变青了,在颠动,好象马上就会从地板上飞腾起来。
插龙头的嘴口脱了焊缝,软吞吞耷拉下来;盖子歪在一旁;把手底下,熔化的锡液滴答滴答地滴着;这只紫红带青的茶炊,完全跟一个烂醉的酒鬼一样。我用水去泼,它就嗤地响了一声,很凄惨地瘫倒在地板上。
外边门铃响了。我开了门;老婆子劈头就问我茶炊烧好了没有,我简短的回答:〃烧好了。〃
这句话只是在慌张惧怕时信口胡说的,她却说我在嘲笑,因此把罪状加重了。我就受了一顿痛打,老婆子扎了一把松木柴,大发威风。打起来倒并不十分痛,却在背脊皮下深深地扎进了许多木刺。到了傍晚,我的背肿得枕头一样高。第二天中午,主人不得不把我送到医院里去。
一个个子瘦高得有点滑稽的医生验了我的伤,用低沉的声音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一种私刑,我得写一个验伤单。〃
主人红了脸,两脚沙沙地蹭着地板;小声地对医生说了些什么话,医生两眼越过他脑袋望着对面,简单地回答:〃我不能这样做,这不行。〃
但后来又来问我:
〃你要告发吗?〃
我很痛,但我说:
〃不,快点给我治吧……〃
我被带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拿一个冷冰冰的碰在皮上很好过的钳子,一边钳着刺,一边玩笑地说:〃朋友,他们把你的皮炼得相当出色呀,现在你身上的皮不漏水了……〃这个痒得叫人难受的手术一完,他说:〃钳出了四十二根刺,老弟,好好儿记着,可以吹吹牛皮呀。明天这时候再来,我给你换纱布。你时常挨打吗?〃
我想了一想,就回答说:
〃以前,还挨得多一些呢……〃
医生粗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朋友,都会好起来的。〃
医生带我到主人那儿,对他说:
〃请你领回去吧,已经包好了。明天再来换纱布。这孩子是个乐天派,算你运气好……〃我们坐上马车回去的时候,主人对我说:〃我从前也挨过打,彼什科夫。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我也挨过打的。你倒还有我同情你,可是谁也没有同情过我呀,谁也没有。人到处都有,可是同情的连个狗崽子也没有。唉,畜生……〃他骂人一直骂到马车到了家门口。我有点同情他。我非常感激他,因为他象对待人一样跟我谈话。
一家人象迎接做寿的人一样迎接我。女人们追根究底地问医生如何给我治伤和说了些什么。他们听着,惊奇着,好似很有味地咂咂舌头,又皱皱眉头。我很奇怪他们对于疾病痛苦以及一切不快的事,竟有那么强烈的兴趣。
我看出他们因为我不愿意控告他们而感到很满意。趁这机会我就请求他们许可我向裁缝妻子借书看。他们不敢拒绝我,只有老婆子吃惊地叹息:〃真是个鬼东西。〃
过了一天,我来到裁缝妻子面前。她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听说你害病进医院了。你瞧,别人尽胡说。〃
我没作声,把真相告诉她,我觉得很难为情,干吗叫她知道这种凶暴伤心事呢?她跟旁的人不同,这太好啦。
现在我又看书了:大仲马、庞逊·德·泰尔莱利、蒙特潘、扎孔纳、加博里奥、埃马尔、巴戈贝等人的厚厚的书,我都一本一本地迅速地囫囵吞下去。多高兴啊,我觉得我自己也好象是一个过着非凡生活的人物了。这种生活激动着我,使我振奋。自制的蜡台又放出昏红的光来,我彻夜看书,因此我的眼睛有一点儿坏了,老婆子对我很亲昵地说:〃书呆子,瞧着吧,眼珠会爆的,会成瞎子的。〃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在这种写得津津有味、变化多端、错综复杂的书中,虽然国家和城市各不相同,发生的事件各种各样,但讲的是一个道理:好人走恶运,受恶人欺凌,恶人常比善人走运,聪明,可是等到后来,总有一个难以捉摸的东西,战胜了恶人,善人一定得到最后的胜利。有关〃爱情〃的东西,也叫人看了讨厌,所有的男女都用千篇一律的语言谈情说爱。这不但叫人看了生厌,而且引起朦胧的怀疑。
有时我看了头几页,就可推测到谁胜谁败,而且故事线索一弄明白,我就努力用自己的想象力来替书中人物解开扣子。一放下书,我就琢磨起来,象做算术教科书上的练习题那样,并且越来越能猜中哪个主人公进入幸运的天国,哪一个堕入牢狱。
但在这一切后面,也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种活生生的、对我有重大意义的真理,看到另一种生活的特点,另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明白了在巴黎无论是赶马车的、做工的、当兵的,凡一切〃下等社会〃的人,跟尼日尼、喀山、彼尔姆等等地方的完全不同:在那边,〃下等社会〃的人更能大胆对老爷们说话,对待他们态度要随便得多,自由得多。比方那里有一个兵士(但在我所认识的兵士中,就没有一个象他的,无论西多罗夫、轮船上那个维亚特兵士,更不必说叶尔莫欣了),他比这些人更象一个人;在他身上,有一种跟斯穆雷相同的东西,但并不象斯穆雷那样凶和粗野。又如那里有一个店主,可是他也比我所知道的一切店主都好。就是书中的神父,也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样,他们要亲切得多,对人更富于同情心。总之,照书上看来,外国的全部生活,比我所知道的要有趣得多,轻快得多,好得多。在外国,没有那样多的野蛮的打架,没有象捉弄维亚特兵士那样厉害地捉弄人,也没有老婆子那种狂暴的祷告。
尤其显著的,是书中虽讲着一些恶徒、吝啬鬼、无赖汉,但是决没有我所熟悉的和常常见到的那种说不出的残酷,以及捉弄人的嗜好。书里的恶徒虽凶,但都凶得有道理,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凶,原因大体可以明白。可是我所见的那种凶恶的行为,却都是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并不是可以因此得些什么好处,仅仅是为了发泄而已。
每看一本新书,这种俄罗斯生活与外国生活不同的地方愈加明显,使我产生茫然的懊丧,怀疑这些角边肮脏、纸页泛黄的念旧了的书的真实性。
这时候,忽然得到了龚古尔的一本叫做《桑加诺兄弟》的长篇小说,我花了一整夜一气念完了。我很惊奇,这里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东西,于是我又把这平凡伤感的故事重新看了一次。这本书里,并没有错综复杂的东西,表面上没有什么趣味。开头几页跟圣贤传一样,生硬枯燥,用语很准确,毫无一点夸张。一开始引起我一种不愉快的惊奇感,可是用朴素精练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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