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62章


〃你还记得,那个善心贼彼得不是说过吗?咱们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看呀,这就是全部工作。〃
我说:
〃彼得有病,他怕死。〃
但阿尔达利昂喊叫起来:
〃我也有病呀,也许我的心脏位置有点不正。〃
星期天我常到城外百万街去,那里是流浪人的集合地,我瞧见阿尔达利昂如何急转直下变成一条〃江湖汉子〃。在一年以前还是快活严正的阿尔达利昂,现在好象变得脾气急躁,学到一种很奇怪的摇摇晃晃的步法,用旁若无人的态度斜睨着人,好象要同人家吵架的样子,而且老是自豪地说:〃你瞧,人们怎样看待我,我在这儿象个头领呀。〃
他毫不吝惜地挥霍挣来的钱,请流浪人吃东西,吵架的时候,他帮助弱者,而且常常这样说:〃伙计们,这是不正派的。行为必须正派。〃
因此他就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正派人〃。他对这绰号很满意。
我很热心地观察聚在这条破旧肮脏的街上的人们,他们挤在象口袋一样的砖头房子里。他们都是被生活遗弃的,但他们好象给自己另外创造了没有老板束缚的自由快乐的生活。他们乐天而大胆,使我想起外祖父对我说过的容易去当强盗和隐士的縴夫。他们没有工作时,常常不嫌弃地从木船上和客轮上偷点东西,但这行为也不使我不快,我看见生活就是彻头彻尾的偷盗,象破衣服是用灰线缝的一样。同时我也看见有时候这些人也不辞劳苦,拚命地做工,那种干劲在紧急装卸货物、在发生火灾,或在融冰期间是常常可以见到的。大致说来,他们比别人生活得更快乐些。
可是奥西普见我跟阿尔达利昂有了往来,父亲似的警告我:〃怎么啦,我的心肝,你这个苦命的呆木头,你怎么同百万街上的家伙交起朋友来啦?当心点,不要害了自己……〃我尽我所能地对他说我非常惬意那些人——他们不做工而快活地生活着。
〃象天上的飞鸟,〃他打断我的话,冷笑。〃他们流落到那个地步,因为他们贪懒、无用,他们把做工当做受罪。〃
〃那么做工又怎样呢?大家都说规规矩矩做工,还是造不起砖头房子呀。〃
我说这话,是很不费力的,我不知听到过多少这类的话,而且感到它是真话。但奥西普很生气,喝倒了我:〃谁说这种话?这是傻子和懒鬼说的。你这小狗崽子,不应该进耳朵。唉,你这家。说这种话,是妒嫉人家的人,是倒运的家伙。你应该先长出羽毛来,然后向高处飞。我要把你同他们的来往告诉你主人去,请你不要恨我。〃
终于,他告诉了。主人当他的面对我说:〃喂,彼什科夫,不许再到百万街去。那边是小偷和窑姐儿的窝子。从那边出去,只有一条路,到牢狱和医院。不许再去了。〃
我还是私下去百万街,但不久,也不能不同它断绝关系了。
有一天,我跟阿尔达利昂和他的朋友罗宾诺克,坐在一家宿夜店院内板棚的屋顶上。罗宾诺克有趣地谈着他如何从顿河罗斯托夫徒步到莫斯科。他是一个工兵,瘸子,得过乔治勋章。土耳其战争时,他的膝骨打碎了,他长得矮小精悍,胳臂的气力大得怕人。因为是瘸子,不能做工,有了气力也没有用。生过一场什么病,把头发脸毛都秃光了,看他的脑袋,就象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他闪着红眼睛说:
〃那是谢尔普霍夫市,一个神父坐在园子里,我说:神父,我是土耳其战争中的英雄,请你布施一点……〃阿尔达利昂摇着头说:〃唔,你说谎……〃〃我干吗说谎?〃罗宾诺克并不生气地反问。我的朋友就用教训的口气慢腾腾地说:〃你是不正派的人。你应该做一个看门人,瘸子总是做看门人的。你却乱跑,乱撒谎……〃〃我不过叫别人笑笑,说谎玩儿的……〃〃你应该笑你自己……〃虽然是有太阳的干燥的天气,院子里却阴暗肮脏,一个女子跑进院里来,拿一条布片挥摇着叫喊:〃谁要买裙子?唉,女朋友们……〃屋子里走出许多女人来,密密围住叫卖的女子,我马上认出这是洗衣妇纳塔利娅,我从屋顶上跳下去,不料她已经照第一个出价把裙子卖掉,慢慢从院子里走出去。
〃你好呀。〃我在大门外追上她,快乐地叫。
〃还有什么说的吗?〃她斜了一眼问,但马上站下来,生气地叫:〃天哪,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的惊叫使我又感动,又发窘。我明白她是关心我才惊骇的,在她的聪明的脸上明显地现出惊恐的神色。我匆忙告诉他,我不是住在这里,不过有时来望望。
〃望望?〃她讥笑地又生气地叫。〃你到什么地方来望望?你望的是什么地方?是望过路人的口袋?还是女人的胸口?〃
她的脸色憔悴,眼底下一道黑圈,嘴唇宽弛地垂着。
她在吃食店门口站下,说:
〃进去,请你喝茶。看你衣衫挺整洁,不象这里的人,可是我有点不大相信你……〃但在吃食店里,她似乎相信我了。一边倒茶,一边乏味地告诉我,她还是一个钟头以前起的床,此刻还没有吃过早饭。
〃昨晚上床的时候,醉得昏迷迷的,在什么地方同谁喝的酒,已经记不得了。〃
我可怜她,在她面前,觉得忐忑不安。我很想问她的女儿在哪里。她喝了伏特加和热茶,讲起话来象往常那样活泼,也象这条街上的一切女子一样粗鲁。可是我问到她的女儿时,她马上清醒过来,叫喊说:〃你问她干什么,不行,亲爱的,你要转我女儿的念头不会到手的。〃
她又喝了一口,说:
〃女儿,跟我没有关系。我算她的什么人呢?一个洗衣妇,不能当那女儿的妈妈。她受过教育,有学问,所以说,老弟,她把我丢了,到有钱的女朋友家里去了,大概当教员……〃她沉默了一会儿,沉着声问:〃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对洗衣妇没有兴趣吗?那么窑姐儿要吗?〃
我马上看出来,她就是〃窑姐儿〃,这条街里没有别种女人。从她的口里这样说出来,我觉得害羞,同情她,眼里含了泪水,好象她的告白燃烧了我,在不久以前,她还是那么一个勇敢、自立、聪明的女人。
〃你呀,〃她说着,向我瞥了一眼,叹息了。〃离开这里回去吧。我请求你,并且劝你,这种地方,千万不要再来。再来会失脚的。〃
接着,她把身子俯在桌上,手指在托盘里画着,象在自言自语,低低地断断续续说起来:〃可是,我的请求和忠告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连亲生的女儿也不听我的话。我对她说,你怎么啦?你不能丢开亲生的妈。她说:那么,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说是去学产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就只有这条路……没有人可依靠……就只好依靠过路人……〃她停了嘴,长久地想着什么。嘴唇无声地动着,好象忘记了我坐在对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镰刀一般弯着,嘴唇皮微微发抖,在抖索的皱纹里,好象发出无声的言语,那样子看起来真难受。她的脸象小孩一样,受了欺负似的,头巾底下露出一绺头发,掠过额角弯到小耳朵背后。冷了的茶杯里,落下一滴眼泪。她察觉了,把茶杯推开,紧紧闭住眼睛,又挤出了两颗眼泪,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轻轻站起来:〃再见吧。〃
〃啊?去,去,滚开吧。〃她不向我望,做着赶人的手势,大概忘记了同她在一起的是谁。
我回到院子里阿尔达利昂的地方。他本来约我一起去捉虾,而我却想告诉他这个女人的事情。可是,他跟罗宾诺克早已不在那屋顶上。当我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四处找寻他们的时候,街路那边发生了这里常常发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门外边,马上碰见纳塔利娅,她在哭,用头巾擦着受伤的脸,另一只手掠着散乱了的头发,目不旁视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后走来了阿尔达利昂和罗宾诺克。罗宾诺克说:〃再给她一拳,让她再吃一拳。〃
阿尔达利昂挥着拳追上她,她转过身来,向他们挺出胸脯,脸色非常可怕,眼里烧着仇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尔达利昂的胳臂,他惊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么?〃
〃不许动她,〃我好容易才说出了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吗?——啊,纳塔利娅,你勾搭上了一个小修道士。〃
罗宾诺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就脏嘴脏舌讥笑了我好一会儿,弄得我非常难受。这时候,纳塔利娅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脑袋拱到罗宾诺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烟跑掉了。
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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