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叶妮·格朗台》第18章


〃妈妈,〃欧叶妮说,〃咱们给叔叔戴孝吧。〃
〃这得由你父亲作主,〃格朗台太太回答说。
她们俩又默不作声了。欧叶妮一针一线地做着女红,有心的旁观者或许能从她有规律的动作中看到她在冥想中产生的丰富的念头。这可爱的姑娘的头一个愿望就是同堂弟分担丧亲之痛。四点钟光量,门锤突然敲响,像敲在格朗台太太的心上。
〃你父亲怎么啦?〃她对女儿说。
葡萄园主满面春风地进屋。他摘掉手套,使劲地搓手,恨不能把皮搓掉,幸亏他的表皮像上过硝的俄罗斯皮件,只差没有上光和加进香料。他走来走去,看看钟。最后,说出了他的秘密。
〃老婆,〃他不打磕巴,流利地说道,〃我把他们全蒙了。咱们的酒脱手了!荷兰客人和比利时客人今天上午要走,我就在他们住的客栈前面的广场上溜达来溜达去,装得百无聊赖的样子。你认识的那家伙过来找我了。出产好葡萄的园主们都压着货想等好价钱,我不劝他们脱手。那个比利时人慌了。我早看在眼里。结果二百法郎一桶成交,他买下了咱们的货,一半付现钱。现钱是金币。字据都开好了,这是归你的六路易。三个月之后,酒价准跌。〃
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平静,但是话里带刺,入骨三分。这时聚集在索缪中心广场上的人们,被格朗台的酒已经脱手的消息吓得沸沸扬扬地议论;倘若他们听到格朗台上面的这番话,非气得发抖不可。慌张的结果可能使酒价下跌百分之五十。
〃您今年有一千桶酒吧,爸爸?〃欧叶妮问。
〃对了,乖孩子。〃
这是老箍桶匠表示快乐到极点的称呼。
〃那就能卖到二十万法郎了。〃
〃是的,格朗台小姐。〃
〃那就好,父亲,您很容易帮夏尔一把。〃
当年伯沙撒王①看到〃算,量,分〃这条谶语时的惊愕与愤怒都无法跟格朗台这时的一股阴郁的怒火相比。他早已不去想那个宝贝侄儿,却发觉那没有出息的东西竟盘踞在女儿的心里,蹲在女儿的算计中。
①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用从耶路撒冷掠夺来的圣器饮宴。这时墙上出现〃算,量,分〃这条谶语。先知解释道:〃谶语的意思是你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你太轻浮,你的王国将被瓜分。〃是夜,巴比伦陷落,王国被波斯人和米堤亚人瓜分。
〃啊!好啊,自从那个花小子踏进我的家门,这里的一切都颠倒了。你们大摆阔气,买糖果,摆宴席,花天酒地。我可不答应。我这把年纪,总该知道怎么做人吧!况且用不着我的女儿或是什么别人来教训我吧!对我的侄儿,应该怎么对待,我就会怎么对待,你们谁都不必插手。至于你,欧叶妮,〃他转身对她说,〃别再跟我提到他,否则我让你跟娜农一起住到诺瓦叶修道院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倘若再哼一声,明天就送你走。那小子在哪儿?下楼没有?〃
〃没有,朋友,〃格朗台太太答道。
〃没有?那他在干什么?〃
〃哭他的父亲哪,〃欧叶妮回答。
格朗台瞪了一眼女儿,想不出话来说她。他好歹是父亲。在客厅里转了几圈之后,他急忙上楼,到他的密室去考虑买公债的事。他从一千三、四百公顷的森林齐根砍下的林木,给了他六十万法郎的进益;再加上白杨树的卖价,上一年度和这一年度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那笔二十万法郎的买卖,总数足有九十来万法郎。公债一股七十法郎,短期内就可以赚到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这笔钱引得他跃跃欲试。他就在刊登他兄弟死讯的那张报纸上,将一笔笔数目进行推算,侄儿的呻吟他充耳不闻。娜农上楼来敲敲密室外的墙壁,请主人下楼,晚饭已经摆好。在过厅,跨下最后一级楼梯时,格朗台仍在心中盘算:〃既然能赚到八厘的红利,这桩买卖就非做不可。〃两年之内,我可以从巴黎取回一百五十万法郎的金洋。〃
〃哎,侄儿呢?〃
〃他说不想吃,〃娜农回答道,〃真是不顾身体。〃
〃省一顿也好,〃主人说。
〃可不是吗?〃她接话。
〃得了!他不会永远哭下去的。饿了,连狼都得钻出树丛。〃
晚饭静得出奇。
〃好朋友,〃格朗台太太等桌布撤走之后说道,〃咱们该戴孝吧?〃
〃真是的,格朗台太太,您光知道出新鲜主意花钱。戴孝要戴在心里,不在乎衣裳。〃
〃但是,为兄弟戴孝是省不过去的,再说,教堂也规定咱们……〃
〃用您的六路易去买孝服吧,您给我一块黑纱就行了。〃
欧叶妮一声不响地抬眼望望天。一向受到压抑而潜伏在她的内心的慷慨的倾向,突然苏醒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感情时时刻刻受到损害。这天晚上表面上同他们单调生活中的无数个晚上一样,但是,实际上这是最可怕的一晚。欧叶妮只顾低头做活儿,没有动用昨晚被夏尔看得一文不值的针线包。格朗台太太编织袖套。格朗台转动着大拇指,一连四个小时。在心中盘算了又盘算,盘算的结果肯定会在明天让索缪人都大吃一惊的。那天谁也没有上门作客。城里无人不在沸沸扬扬地议论格朗台的厉害、他兄弟的破产和他侄儿的到来。出于对共同利益议论一番的需要,索缪城里中上阶层的葡萄园主都聚集在德·格拉珊先生的府上,对前任市长肆意谩骂,其恶毒的程度无以复加。娜农纺她的麻线,纺车的咿呀声成了客厅灰色楼板下独一无二的音响。
〃咱们都不用舌头了,〃她说,露出一排像剥了皮的杏仁那样又白又大的牙齿。
〃什么都该节省,〃格朗台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回答说。他仿佛看到自己置身于三年以后的八百万财产之中,在滔滔的金河里航行。〃睡觉吧。我代表大家去跟侄儿说声晚安,再看看他想不想吃点东西。〃
格朗台太太站在二楼的楼道里,想听听老头儿跟夏尔说些什么。欧叶妮比她母亲更大胆,还朝上走了几级楼梯。
〃嗨,侄儿,你心里难受。那就哭吧,这是常情。父亲总归是父亲。但是咱们应该逆来顺受。你在这儿哭,我却已经在为你着想了。你看,我这当伯父的对你多好。来,打起精神!你想喝一杯吗?在索缪葡萄酒不值钱,这儿的人请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请人喝茶一样。但是,〃格朗台继续说,〃你这里没有点灯。不好,不好!做什么事得看清楚才行。〃格朗台走向壁炉。〃嗨〃他叫起来,〃这儿有支白蜡烛,哪儿来的白蜡烛?为了给这个男孩子煮鸡蛋,那几个臭娘儿们都舍得拆我的房屋的楼板!〃
听到这话,母女俩急忙躲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动作之快,像受惊的耗子逃回耗子洞一样。
〃格朗台太太,您有聚宝盆吧?〃男人走进妻子的房间问道。
〃朋友,我在做祈祷呢。有话耽会儿再说,〃可怜的母亲声音都变了。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格朗台嘟囔道。
大凡守财奴都不信来世,对于他们来说,现世就是一切。这种思想给金钱统帅法律、控制政治和左右风尚的现今这个时代,投下了一束可怕的光芒。金钱驾驭一切的现象在眼下比任何时代都有过之无不及。机构,书籍,人和学说,一切都合伙破坏对来世的信仰,破坏这一千八百年以来的社会大厦赖以支撑的基础。现在,棺材是一种无人惧怕的过渡。在安魂弥撒之后等待我们的未来吗?这早已被搬移到现在。以正当和不正当手段,在现世就登上穷奢极欲和繁华享用的天堂,为了占有转眼即逝的财富,不惜化心肝为铁石,磨砺血肉之躯,就像殉道者为了永恒的幸福不惜终生受难一样,如今这已成为普遍的追求!这样的思想到处都写遍,甚至写进法律;法律并不质问立法者〃你怎么想?〃而是问〃你付多少钱?〃等到这类学说一旦由资产阶级传布到平民百姓当中之后,国家将变成什么样子?
〃格朗台太太,你做完祈祷了吗?〃老箍桶匠问。
〃朋友,我在为你祈祷。〃
〃很好!晚安。咱们明天一早再谈。〃
可怜的女人像没有学好功课的小学生,睡觉时害怕醒来看到老师生气的面孔。正当她担惊受怕地裹紧被窝,蒙住耳朵准备入睡,这时欧叶妮穿着睡衣,光着脚板,溜到她的床前,来吻她的额头。
〃啊!好妈妈,〃女儿说,〃明天,我跟他说,都是我干的。〃
〃不,他会把你送到诺瓦叶去的。让我对付,他总不能吃了我。〃
〃你听见了吗,妈妈?〃
〃听见什么?〃
〃他还在哭哪。〃
〃上床睡吧,孩子。你的脚要着凉的,地砖上潮湿。〃
事关重大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它将永远压在这位既富有又贫?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