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传》第55章


麝月道:“可不是挂念?连大喜的日子里头,我还没醒,他便先起来了,穿一身全素衣裳去了潇湘馆,也不知做什么,累我一顿好找,急得头顶心冒出火来。”袭人叹道:“可见世上的事尽不由人意的。我从前只道他两个金玉姻缘,天生地设的一段好亲事,又是娘娘亲口赐婚,何等荣耀,谁想到结了亲竟是这样?早知道,倒不如娶了林姑娘,好歹还是两相情愿的。”麝月也道:“谁说不是呢?就比方姐姐,园里园外上上下下谁不把你当姨娘看,如今做了蒋家新奶奶,二爷倒成了客,教人那里想去?就是我今儿坐在这个地方,明儿也不知道还是在南,还是在北。”袭人抿嘴笑道:“太太早已同我透过话了,你的将来么,自然是长长久久同二爷在一处,我正羡慕不来呢。”麝月摇头道:“我也不是做假,你看二爷还是从前的二爷么?正经八百的二奶奶娶进门,还只管当佛儿供着呢,那里还有我站的地方儿?”说着眼圈儿红将上来。
袭人本想取笑几句,见他说得伤心,倒不好再说的,只得另找些话头岔开。说了一回,蒋玉菡那边事了,派车接了袭人同去。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荣宁公梦垂海棠花 阋墙子误窃通灵玉
话说宝玉自此在紫檀堡住下,闲时种花喂鸟,或与宝钗吟诗作对,煮茗清谈,倒也悠闲适意;宝钗却知这般坐吃山空,久之必然不妥,遂每日得闲便与麝月做些针黹,请李老婆子带到街市去卖了换些油米,也不过聊胜于无而已。到了年底,看看柳家结算的日子将近,这日蒋玉菡却忽然引着冯紫英匆匆上门来,不及寒暄,便满面愁容的道:“我听我父亲说,去年皇上在平安州遇匪的案子审了一年,也不知那里来的消息,说是那些匪人与从前出家的柳湘莲柳兄弟有旧,又说柳兄的祖上原与理国公柳彪是同宗,因此一纸皇旨下来,九族俱被株连,连柳芳亦削了爵,贬为庶民,产业俱没入官,只怕玉兄的那笔款子要打水漂儿了。”
宝玉听了,怔目呆舌,半晌不能回话。送了紫英出去,便自回房向宝钗简略说了,宝钗却还镇定,劝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可见这笔银子原不是咱家的。只是太太临走发下话来,让你收了款子便分一半去与珠大嫂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须得往珠大嫂子家送个信儿去,免他惦记。”宝玉道:“自搬到这里来,你也很少进城,我想起来,姨妈的寿诞就在左近,不如备些寿礼,往姨妈家走一趟,你也可回娘家小住几日,权当散心,可好?”宝钗含笑道:“谢谢你想着。”果然收拾了几样茶果礼盒,便命老李头雇了车子,与宝玉进城来。
先往李婶娘处说话。此时绮、纹两姐妹俱已出嫁,只有李婶娘与李纨两个相依为命,一切井臼裁剪俱是亲为,又将空房租与人家居住,收些房租添补家用,日子甚是清贫。宝钗进来时,那李纨正在井边浣洗,见了他两个,只当是来送那笔款子的,十分欢喜。待听说了柳家之事,大失所望,半晌叹道:“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真真是不给人活路了。”宝钗极力安慰,又说了一回话,起身告辞。李纨虚留一留,因宝钗说还要回娘家探望母亲,便送了他二人出来。
此后宝钗又来探望几回,奈何那李纨生性谨慎,为人疏落,早在宁荣府得意之时已经有些秋气,如今小家别院,不比从前,益发冷淡起来。先时宝钗偶来小坐,见他神情萧索,开口便道艰难,还只当寡妇家原比别人惆怅易感伤,经此大难,未免风声鹤唳些也是有的。及后来,方坐下时,便听李纨无故抱怨房客迟交租子,度日艰难,又说起族中亲戚常来借贷的事,说:“众人听见太太卖园子,只当有多少银子可分,你也来问,我也来问,也不管远的近的,亲的疏的,略沾上点就要借钱。前边东胡同里住着的璜嫂子素向与我们并不走动,如今前后街住着,前儿忽的恃着他侄儿金荣和兰儿曾经同过几日学的情分找上门来,说要给侄子捐个监生,开口要借一千两。我说没有,他只不信,还说‘兰哥儿不用考举,不愁银子使。荣儿没了银子,可就连前程也丢了,嫂子若肯借这救命的钱,他日荣儿中了,必要加倍还回来的。’倒像是金荣若做不成举人,便是我们的罪过一般。俗话儿说的:‘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羡有时。’如今再想过上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只好做梦了。”宝钗揣度话意,方知他怕自己借贷,所以预先将些话来堵住,不觉惹气,从此便少了来往。每日只闭居紫檀堡中,节衣缩食,安分度日。
宝玉既见收债无望,又全无入息,便同宝钗计议,欲回南边同父母团聚。宝钗却舍不得母亲兄弟,趑趄不忍行。恰此时,忠顺王亦被人参了一本,落了势,蒋玉菡趁机赎身出来,也同袭人来紫檀堡定居,便又苦留下宝玉来。宝玉原也怕回到金陵受父母管束,不过因囊中乏馈方起此念,既见宝钗不计较,便乐得留下来过些逍遥日子。两家日夕相处,颇为浃洽。
那蒋玉菡亦非稼穑之人,又不愿再操琴瑟生涯,且与宝玉脾气相投,便相约要做个隐居士,今日邀朋饮酒,明朝陌上观花,便又结交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不上两年已将积蓄败得尽了。起初还有北静王、冯紫英等人不时接济,及后来北静王派了巡边,冯紫英亦领命出征,两家日子便日告艰难窘缩,遂只得靠当卖祖遗过起日子来。先还只拿些用不着的古董字画去当,从前千方百计搜觅而来者,如今十不抵一的折些油米白面,这也是世事常情,自不必说;渐次便至宝钗妆奁,也只如以米易粟,那大户人家嫌旧了不时新,小家贫门又觉奢华不实,那里论得到买时的价钱,且终究也支持不了多久;便又打算到裙袄衣服上,更是杯水不能浇火。有时宝玉羞恶心起,便也思量谋个差使做,及至托了几个朋友,也有荐作幕宾的,也有应承长随的,他却又都不如意,婉辞谢绝了。临到节下,几乎连冬衣也备不齐,蒋玉菡只得当了行头,换些棉纱布料来交与袭人裁剪;宝玉闲时便画几张画托人代售,或是书春联,题扇面,也只顾得上顿没下顿。那琪官原为忠顺府红人,别人尚不敢怎的,如今既无庇荫,地方上便有些浪荡公子、乡宦豪强时常上门来挑衅戏辱,说三道四,袭人每每吞声饮泣,宝玉、琪官烦恼不了。薛宝钗此时后悔不来,便欲效那孟母三迁的故事,偏又适逢寒暖天气,触犯旧疾,劳动不得,只得权且忍耐。
是日正值春分,宝玉吃过午饭,葛巾藤鞋,随手卷了一本书走至廊下,命麝月放下方竹躺椅来,就在桃花树旁随便歪着,因见屋檐下有燕子忙忙碌碌的来回衔泥,心有所感,随口吟道:“玉人一去未回马,梁间燕子三见归。”吟罢,连连叹息数声。宝钗隔窗听见,初时不解,忽思及今日乃是二月十二,更觉郁郁。低头思索一回,因命麝月去街市上买些瓜果香烛回来。麝月笑道:“二奶奶前头才说的:如今不比从前,能省则省,所以连十五灯节都没操办;今日不过是个小节气,倒要供奉花神,岂不颠倒了?”宝钗道:“叫你去便去,哪来的这些话说?”
麝月还要问时,袭人恰好进来听见,忙道:“我前儿上街经过香烛店,已经早早买了备下,奶奶要用时,只管取来。”宝钗点头叹道:“我倒忘了,今儿也是你的生日。”麝月这方恍然大悟,忙与袭人出来摆设香案,寻出一只汉玉觞来,贮了一觞百花酿,又将博山炉焚了百合香,往院里挑打苞儿的碧桃花剪了几枝,插在书桌上一个霁红花囊里。正在忙碌,蒋玉菡已回来了,拎着些火腿、肉干、薰鱼、醋鸭之类,并一坛子花雕酒,向宝玉笑道:“吃了十来日素,我们今日必要喝干这一坛,不醉不休。”宝玉笑道:“只有这一坛酒,怕还醉不了你我两个。”
袭人见了,忙拉进玉菡来问他:“你那里来的钱打酒?可是又当了什么?”蒋玉菡道:“这家里又还有什么值钱东西,就剩下那把剑还值几两银子,白搁着也是落灰,我所以拿了去换些酒菜替你做寿,咱们好好乐他一晚。”袭人心下不忍,埋怨道:“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何用得着当剑?那是你最心爱的,虽不用来唱戏,闲时舞动两下也是一件顽意儿,如今当了,他日可指着什么来赎呢?”蒋玉菡道:“还赎他做什么?横竖这辈子我再不唱戏,看见他倒心烦,当掉了倒也心眼干净。”
说着出来,宝钗已在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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