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天堂》第40章


小学三年级。她开心地大笑。我并没有撒谎,但我也没有说实话。
安妮一点一滴地抚摸着我,〃Tony,我爱你。〃她的普通话像所有香蕉人一样成问题。我妈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叫我〃Tony〃,后来她睡着了。我搂着她,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在那个夜晚开始审视我的人生。
我出生在一九七八年,二○○一年大学毕业,开始上班,遇上当时在北京学中文的安妮。结婚,考雅思,移民,那时候……二○○二年底,是通过安妮的一个朋友的关系,在一间香港人开的、只有五个员工的小会计事务所打杂,超时工作拿不到加班费,帮老板娘接孩子放学也在我的职责之内……正是因为这个才学了开车,可当时只有做下去,需要存一点钱才能继续去读研究生。二十四年,就做过这些事情。
那么天杨,你现在在哪儿?
至于我,你曾经拼了命地去爱的我,正在一个你不知道的角落里苟活着。没错,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也就是说,刚刚开始苟活。也许我们现在的生活都对不住我们曾经迸发过的决绝,但这是事实。天杨我想你,那个晚上我突然如此想你,我想也许你现在的脸上也有了苟活过的痕迹。我们这些苟活的人,喜新厌旧是我们的DNA密码,你同意吗?让接受过的所有教育,所有文明,所有与崇高有关的一切在大脑里重组,使它们服务于我们最原始最动物的欲望,你同意吧?回忆起那段化腐朽为神奇的日子会觉得那太不像自己了,你同意吧?所以天杨,看在我们曾经相爱的份儿上,如果有一天突然在大街上碰见我,请你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我只要看看你的侧影就好,那种婴儿一样漫不经心的忧伤。
刚刚到加拿大的时候,我就是这么神经质。
去年年底我终于跳了槽,在一间也是当地华人开的贸易公司的财务处。虽然顶头上司酷似张宇良这点儿令人不甚满意。但是总算是可以只做财务报表不做男佣。按我和安妮的计划,后年我就可以重新去念书,然后去试试鬼佬们的公司。总之,苟活得还不错。
听过去的同学说,天杨现在做白衣天使做得有滋有味。我想象得出来她那副自得其乐的表情。天杨比我幸运,她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行。我想这是我和她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可是我直到现在才看清楚这个。
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在电视里看到了《霸王别姬》。国语对白,英文字幕。我从头到尾看完了它。太熟悉了,熟得我都替陈凯歌感动。好多台词我甚至可以替张国荣说出来。程蝶衣自刎的时候段小楼终于说:〃妃子……〃他总算是入戏了。这个时候我就想起天杨、肖强,还有方可寒。
现在我明白了什么叫〃这就对了〃,天杨,你,我,肖强,我们都在这世上苟活着。这世界上我们这样的人怕是越多越好、因为我们的数量越多,这世界就越和平。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作为一个整体才能显现出来。我们组成一个永恒的黑夜,维持世界平衡地运转。但是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人要以〃我们〃这个黑夜为背景怒放,就像烟花,比如程蝶衣,比如张国荣,比如方可寒。所以方可寒,这世界需要我们,而我们需要你。
然后我发现,那天是天杨的生日。
夏日来临,加拿大一点不热。在我鬼使神差地打过去一个电话的一周后,我收到天杨的E-mail:
江东,你好吗?我很好。对自己的工作还算喜欢。只不过经常上夜班,日夜颠倒对皮肤不好,需要常常去美容院做脸。呵呵。
告诉你一件事:我现在和周雷在一起,我们准备明年结婚,吓了一跳吧?
今年夏天一如既往的热。不过常常下雨。你八月份回来的时候应该会比较舒服。前些天我碰见肖强,他的店已经关了。他现在是TaxiDriver。感觉上就像《危险关系》里的丰川悦司一样酷……你看过这个日剧吗?
欢迎你回家。
天杨
欢迎我回家。她就是这样,永远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我心里最软最深的地方捏一把。加拿大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公路永远漫长宽广。那天傍晚我兜到城边上,在似乎是只有我的公路上飙。残阳如血,疯狂地砸向面无表情的地平线。就像曾经,我们。我觉得我已经把自己掏空了,可是在天杨看来,她就像那颗太阳一样,不顾一切地砸下来,却还是什么回声也听不见,所以我们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她是个浪漫的人,不是那种大多数人用钱来买卖的浪漫,也不是那种少数人用来沾沾自喜地和大众划清界限的浪漫,浪漫对于她,是件像种残疾一样必须隐藏的东西……因为那太容易成为这个世界摧毁她的理由。
可是周雷那个白痴他明白这个吗?他懂得因为这个来心疼你吗,天杨?
高速公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地方,它和所谓的〃大自然〃不同,还没有被〃诗情画意〃强奸过。长长的,风情地延展,在风中只有路牌寂寞地指示着一个看似无人关心的方向。我和迎面来的车们擦肩而过,从此不再相逢。高速公路,是城市这个热带雨林里最有人情味儿的密西西比河。……打住,我对自己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正在用诗情画意强奸高速公路,原来你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是个有处女情结的封建余孽,该拖出去斩了。
正文 第60节 下贱得让人肃然起敬
那么来吧,加速,不要装蛋,冲着那残阳撞过去,风在耳边呼啸,性高潮也不过如此。什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什么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不过是一个字而已:爽。再加速,好了,到此为止,否则警察该追来了,像是飞翔,人说到底是动物,肉体的极限和精神的完满可以合二为一,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意想,身体因为速度而脱缰,灵魂也是。
{{{{天杨}}}}
距离高考仅有八十三天。
就算是下课时间,教室里也安静得恕R话肴司睬那牡夭茸畔驴瘟迤鋈ィ硪话肴思绦吭谧郎献雎裢房喽磷础O啾戎拢裎液徒庋ソ羰种幽逡换岫模丫怯邪壅傲恕?br />
第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公布,我和江东平心静气地等待着被灭绝师太召见。三年来,每次考试之后就是老师们棒打鸳鸯的最好时机。〃轮也该轮到你们了。〃这是吴莉的话。
〃宋天杨。〃有天中午吴莉揉着太阳穴对我说,〃要是我告诉你,我这两天突然喜欢上了一个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疯了。都疯了。周雷说得对,全怪这狗日的高考。
教室里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气闷。天越来越热,沙尘暴又开始了。窗前那些柳树的绿,已经被狂风搞得一塌糊涂,却还是嫩得就像玛丽莲·梦露的嘴唇,下贱得让人肃然起敬。
〃宋天杨,窗户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数学老师说,他下面那句话引得全场爆笑,〃已经是这么关键的时候了,上课还走神,是窗户外面好看还是我好看啊?〃
他自觉失言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片哄堂大笑中大家都听见张宇良的声音,〃您好看,您好看,谁说您不好看我跟他翻脸。〃他站在讲台上窘了一会儿,突然间灵机一动,〃好了安静,我不过是看你们这些天太辛苦,逗你们笑一笑。〃大家当然笑得更厉害。
在倒计时牌下面,谁都硬气不起来。那些假装潇洒假装堕落的其实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倒是那些心甘情愿被奴役的人活得比较酣畅,自虐般地用功时鬼知道他是为了考大学还是为了在这段充满硝烟的日子里良心平安。八十三天,那些日子像支等待检阅的部队,踏着齐得没有丝毫人气儿的步子由远而近,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瑟瑟发抖,有人在凌晨两点的咖啡香里故作豪迈,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有人明明已经眼圈发青却还要拿着模拟成绩单刻舟求剑地发狠;有人躲在厕所里偷偷哭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觉得自己已经为了高考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考成什么样都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没有人还记得方可寒,就连我和江东也是装作不再记得。我们居然听到传闻说方可寒现在闯到深圳一间最红的夜总会去坐台,赚的都是美金港币。未来的女大学生们第一次用充满羡慕的语气谈起她:〃人家命好,不用高考也照样赚大钱。〃翻译一下就是:怎么我们自己就拉不下那个脸去卖呢。
跟周围这个气氛比,我和江东也许真的是另类。
我们很用功,但我们什么也不想,连高考都不想。气定神闲到了这种程度是境界,不是人人都来得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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