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南境1湮灭》第19章


当我从底下钻出来时,天色比想象的要迟,已经趋向傍晚,天空呈现出深暗的琥珀色。海面上闪烁着光芒,但此地的美景已无法再欺骗我。多年来,活生生的人不断涌入此处,自愿接受放逐,或更为悲惨的命运。这一切背后,是无数令人惊心的绝望挣扎。为什么不停地派人?为什么总是有人愿意来?谎言如此之多,而面对真相的能力又如此薄弱。虽然我自己尚未发狂,但我猜X区域会使人丧失心智。一句歌词反复出现在我脑中:这一切无用的知识。
在那地方待了这么久,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吹一吹风。我把搬上来的物品扔到椅子上,打开移门,走到外面的环形平台上。平台周围有一圈栏杆。风拉扯着我的衣衫,也拍打着我的脸。突如其来的寒意令我头脑清晰,而四周的景色效果更佳。我可以永远在此观望。但片刻之后,某种本能或预感驱使我往下看,越过残存的防御墙,望向海滩。即使从这个角度,一部分沙滩还是被沙丘的弧线和高墙给挡住了。
隐藏的区域里伸出一只脚,连着腿的末端,躺在被扰乱的沙地里。我将望远镜对准那只脚。它一动不动,裤腿和靴子都很熟悉,鞋带的双重结系得整整齐齐。我紧紧抓住栏杆,以抵御晕眩。我认识靴子的主人。
是心理学家。
04浸渍
我对心理学家的了解全都来自训练时的观察。她既是上层主管,也是听取我们坦白的人。只不过我没什么可坦白的。在催眠状态下我也许话比较多,但在普通的对谈中,我极少主动坦言。这类谈话是我们成为勘探队员时需接受的条件之一。
“跟我讲讲你的父母。他们怎么样?”她以经典的开场白问道。
“很普通。”我一边回答,一边试图展露微笑,而心里想的却是冷漠、疏远、不切实际、喜怒无常、毫无用处。
“你母亲酗酒,是吗?你父亲差不多是个……骗子?”
这简直就是侮辱,而不仅仅是分析,我差点儿露出缺乏自控的表现。我近乎抗议地声明:“我母亲是艺术家,我父亲是商人。”
“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早餐。”至今仍保存着的一只小狗填充玩具。用放大镜观察蚁狮的洞穴。亲吻一名男孩,让他脱下我的衣服,只因我太愚蠢。掉进水池,磕破脑袋,结果在急诊室缝了五针,也导致了对溺水的永久恐惧。同样是在急诊室,母亲饮酒过度,然后是将近一年的缓和节制期。
所有答案中,“早餐”最为让她恼火。我可以看出,她竭力克制嘴角下撇的趋势,体态僵硬,眼神冷峻,但她仍控制住自己。
“你的童年是否快乐?”
“很普通。”我答道。有一回,母亲尤其精神恍惚,把橙汁错当成牛奶倒进我的麦片。父亲总是紧张不安地唠叨,这使得他看上去永远充满负疚感。我们在海滩边的廉价汽车旅馆渡假,母亲最终哭泣起来,因为必须回到经济拮据的正常生活,只不过我们其实从未离开过这种生活。汽车里有种末日将至的感觉。
“你和其他亲戚关系如何?”
“还可以。”二十岁时收到的生日贺卡就像是给五岁小孩的。隔上好几年才拜访一次。慈蔼的祖父有着长长的黄指甲,嗓音就像一头熊。祖母常常说教信仰与勤俭的价值。他们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对成为团队的一员有何感受?”
“很好。我经常参与团队。”但“参与”的意思,是指缩在一边。
“你曾经有几次被迫退出野外考察任务。愿意告诉我原因吗?”
她知道原因,于是我又耸耸肩,闭口不言。
“你同意加入勘探任务,仅仅是因为你丈夫吗?”
“你和丈夫关系有多亲密?”
“你们多久吵一次架?为什么吵?”
“他刚回到家时,你为什么没有立即打电话给官方机构。”
从职业层面讲,这些谈话显然让心理学家感到很困扰,她一直以来接受的训练,就是要鼓励病人透露个人信息,从而建立信任,然后再剖析更深层的问题。但从另一个层面,我却完全难以理解,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你不依赖于外界。”有一次她曾说道,但并非贬损的意味。等我们越过边界,朝向大本营走了两天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正是那些她从精神病学角度并不赞同的特质,使得我适合于勘探任务。
此刻,她孤身一人背靠着沙堆,颓软地坐在墙壁阴影里,一条腿向外伸出,另一条腿压在身下。从她的状态和撞击的结果来看,她要么是从灯塔顶端跳了下来,要么是被推下来的。她坠落时多半没能避开那道墙,在那上面撞伤了。当我逐一翻查日志时,她就在这里躺了几个小时。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跪倒在她身边,她的外衣和衬衫沾满了血,但她仍在呼吸,睁眼望着海洋。她左手握着枪,左臂向外伸展。我轻轻取走武器,并将其扔到一边,以防万一。
心理学家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存在。我轻轻触碰她宽阔的肩膀,她发出一声尖叫,猛然倒向另一侧,我吃了一惊,向后退开。
“湮灭!”她朝着我嘶喊,手臂胡乱挥舞,“湮灭!湮灭!”随着她的不断重复,这个词的意义似乎越来越模糊,而她的呼号就像一只折翼的鸟。
“是我,生物学家。”尽管她让我受到惊吓,我的语气依然平静。
“是你,”她喘着气咯咯笑道,仿佛我的话很滑稽,“是你。”
当我把她再次扶起来时,听见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我意识到,她的大部分肋骨可能都断了。隔着外衣,她的左臂和左肩感觉像海绵一样。黑色的血从胃部周围渗出,她一只手本能地按着那里。我能闻到她尿在了裤子里。
“你还在啊,”她的语气有些惊讶,“但我已经杀了你,不是吗?”她的声音就像刚从梦里醒来,或正要坠入梦中。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又沉重地喘了口气,眼中的困惑消失了:“你有带水吗?我渴。”
“有。”我将自己的水壶抵在她嘴边,让她吞咽几口。血滴在她下巴上闪闪发光。
“勘测员在哪儿?”心理学家喘着气说。
“在大本营。”
“不愿跟你一起来?”
“对。”风吹起她的卷发,露出额头上一道伤痕,大概是在墙上撞的。
“不喜欢跟你做伴?”心理学家问道,“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我感到一阵凉意:“我一直就这样。”
心理学家的视线再次移向远处的海洋:“要知道,我看见你沿着小径走向灯塔,所以才敢肯定,你已经变了。”
“你看到什么?”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一阵咳嗽,伴随着红色的泡沫。“你是一团火焰,”她说,短暂的瞬间,我似乎看到自己体内的光亮感显露出来,“你是一团火,烧灼我的视线。一团火,穿过盐水平原,穿过废弃的村庄。你是缓慢燃烧的火焰,是一团鬼火,悬浮在沼泽和沙丘之间,飘来飘去,完全不像人类,自由地飘荡……”
从她的语调变化中,我发现她此刻仍在试图催眠我。
“没用的,”我说,“我现在对催眠免疫。”
她张开嘴,然后合拢,然后又张开:“当然。你总是很难对付。”她就像在跟小孩说话。语气中是否带有一种奇怪的骄傲感?
也许我不该提供给她任何答案,而是应该让她独自死去,但我发现自己无法坦然付诸行动。
我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我看起来不像人:“当我走近灯塔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开枪。”
她转过头注视着我,脸上露出无意识的嗤笑,她已无法完全控制面部肌肉:“我的胳膊和手不让我抠扳机。”
这听起来有点像妄想症,信号灯附近也没看见有弃置的步枪。我继续尝试:“你摔下来了?是被人推的,还是意外,或者是故意的?”
她皱起眉头,眼角密布的皱纹间显现出真实的困惑,仿佛记忆成了不连贯的碎片。“我感觉……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追着我。我试图开枪打你,却办不到,然后你就进来了。我似乎看到身后有什么东西,从楼梯口向我扑来,我感到难以抵御的恐惧,必须要逃离才行。因此我跳过栏杆。我跳了下来。”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真这么干了。
“追着你的东西长什么样?”
伴随着一阵咳嗽,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根本没看到。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我已见过太多次。它在我身体里,也在你身体里。我试图逃离。逃离身体里的东西。”
这番零乱的解释似乎意指地下塔中有什么东西一直跟着她。当时,我一点都不相信。我将她的精神错乱归因于控制欲。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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