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南境1湮灭》第28章


当你拥有五种感官却依然不够,那还能如何?我依然无法真正看到它,就像在显微镜底下也无法看清它一样,这是最令我害怕的地方。为什么看不到?我想象着自己站在岩石湾的海星上方,海星越变越大,到最后,那不再是潮水坑,而是整个世界。我摇摇晃晃地站在它粗糙而光亮的表面,再次仰望夜空,它的光穿透我照向上方。
那团光具有可怕的压力,仿佛整个X区域的重量都集结于此,于是我改变策略,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文字的生成。手臂上方是模糊的脑袋?头盔?还是……什么?我知道那一片闪烁的光点是活体组织。一个新词出现在墙上。我依然看不见,盘缩于体内的光亮感趋于安静,仿佛我们身处一座大教堂中。
这种极端的体验,再加上那心跳声,以及爬行者永不停歇的书写,还有渐次增强的音效,所有这些因素仿佛将我撑得满满的,不再有多余的空间。这一刻我也许一生都在等待而不自知——正是在这一刻,我遭遇到最美丽,也最可怕的东西——而且难以理解。我所携带的记录设备完全不足以胜任,我赋予它的名字——爬行者——也根本不够全面。时间仿佛变得迟滞,然而时间只不过是那怪物在墙上制造文本的原料。没人知道它已经写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其目的何在。
我呆呆地注视着爬行者,不知站了多久。我也许可以一直看下去,根本注意不到时间一年年无情地流逝。
但然后呢?
看到真相,动弹不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要么死亡,要么缓慢而坚定地恢复,回到真实世界。并非我已习惯爬行者的存在,而是我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一个无穷短的瞬间——再次确认爬行者是有机生命体,是复杂、独特、精妙、危险,且令人惊畏的生命体。也许它难以理解,也许它超越我的感知——也超越我的科学与智慧——但我仍相信眼前是某种活体生物,会利用我的思维进行模仿。当时我就确信,它能从我大脑中抽取它自己的各种形象,然后展示给我看,以达到伪装的目的,扰乱我的生物学家思维,破坏我剩余的逻辑思考能力。
我努力转过身,背对爬行者,这一动作让我感觉到四肢承受的压力和骨骼的移位。
如此简单的一个转身,却令我大大松了口气。我扑向另一边的墙,紧贴住阴凉粗糙的墙面,闭上眼睛——视觉只会背叛我,还要它做甚?——开始侧身行走,沿原路返回,但后背依然能感觉到那团光和文字里的音乐。那把完全被我遗忘的枪顶着我的臀部。枪这个字眼现在看来就跟样本一样毫无价值,毫无用处。两者都蕴含着指向目标的意味。然而哪里有什么目标可指呢?
刚挪动一两步,我就感受到不断增强的热度与压力,还有一种潮湿的拍触感,仿佛那厚重的光变成了海洋。我以为可以逃脱,但事实并非如此。才又跨出一步,我便开始感到窒息,我意识到,那团光真的变成了海洋。
虽然并非真的处于水下,但我却在溺水。
我心中升起疯狂的恐惧,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无穷无尽,难以逾越,就像跌入水池的儿童,肺里注满了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死。我沉浸在蓝绿色的海洋里,到处是闪亮的光点。我不断挣扎抵抗,企图避免溺水,到最后,我隐隐意识到,我将永远淹溺于水中。我想象自己从岩石上翻滚跌落,经受海浪的拍击,然后被冲上千里之外的海滩,面目全非,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却依然保留着此刻的可怕记忆。
接着,我感觉身后仿佛有千百只眼睛注视着自己。我是泳池里的生物,正处在一个怪物般的小女孩观察之下。我是空地里的老鼠,正被一只狐狸追踪。我是海星的猎物,正被它拖拽进潮水坑。
光亮感仿佛在防水隔层里,它告诉我必须接受现实,我无法撑过这一刻。我想活下去——真的想。但那已不可能了。我甚至再也没法呼吸。于是我张开嘴,接纳湍急的水流。只不过那并非真正的水,望着我的眼睛也并非眼睛。我一不留神已经被爬行者定住,我意识到,它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我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孤独而无助。
汹涌的瀑布冲击着我的头脑,但那水流由手指构成,上百根手指戳向我颈部的皮肤,然后穿过后脑壳钻入大脑……接着,压力减轻了,但那无穷巨力似乎并未消失。我仍处于溺水状态,一时间,冰冷的镇静席卷全身,同时体内也透出特殊的蓝绿光芒。我似乎在头脑中闻到一股焦味儿。稍后,我发出一阵嘶叫,头颅仿佛被压成齑粉,又一点一点重新拼合起来。
知晓你名字的火焰于扼杀之果所在处燃烧,其黑色火舌将占有你的全部。
这是我所经历过最残酷的折磨,仿佛有根铁棍反复戳进身体,疼痛在我的外廓底下蔓延,犹如构筑起第二层皮肤。一切似乎都染上微红的色调。我晕过去,又醒来,又晕过去,又醒来,不停地大口喘着气,膝盖发软,抓挠着墙壁,试图获得支撑。嘶喊中,我张大了嘴,导致下颚发出嗒的一声响。我感觉呼吸停止了片刻,但体内的光亮感并未中断,仍持续给血液供氧。
然后那可怕的侵入感消失了,仿佛忽然被撤走,同时,溺水的感觉以及周围黏滞的海洋也不复存在。我被推了一把,爬行者将我扔到一边,沿着阶梯滚落。我倒在地上,浑身瘀青,疲软无力。由于缺少支撑,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麻袋,瘫倒在那怪物跟前。它不该存在,我不该遭到它的侵袭。我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吸气。
但我不能留在它的注意范围内。我现在别无选择。尽管喉咙生疼,五脏六腑仿佛刀剐,但我扑向下方更深沉的黑暗中,远离爬行者。我手脚并用,匆匆爬行,心中被一种盲目的恐慌所支配,只想逃出它的视线之外。
等到那团光黯淡消失,我才感觉到安全,于是再次瘫倒在地。我躺了很久。显然,爬行者现在已经能认出我。显然,跟人类学家不同,我是它能够理解的文字。我心想,我体内的细胞已发生变化,不知它们还能瞒我多久。我不知道这是否预示着终点的到来。但我感受最深的,是勉强闯过火线之后的无比欣慰。深藏于体内的光亮感受到创伤,蜷缩起来。
也许我唯一真正拥有的经验,我唯一的天赋,就是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我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拖着疲软的双腿继续前进。我也不清楚花了多久,但我最终站了起来。
不久,螺旋状阶梯变成一条直线,同时,令人窒息的闷热感骤然消减,墙上的微小生物也不见了,上方爬行者的声音变得较为模糊。虽然我仍能隐约看见墙面上以前的文字,但在此处,我自己发出的光也黯淡下来。我对那纹饰般的字体十分警惕,仿佛它跟爬行者一样,必定能够伤害到我,然而追随着这些文字前进又有一种舒缓作用。此处的语句变得更容易辨识,也更容易理解。于是它接近我。于是它抛开其余一切。一遍遍地重复。是因为这里的文字意义比较明确,还是因为我现在拥有更多信息?
我不由得注意到,这些新台阶跟灯塔里的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高度与宽度。头顶上方,连续完整的天花板表面出现了大量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深纹。
我停下喝水,歇一口气。与爬行者的遭遇依然令我阵阵心悸。我继续前进,心中麻木地意识到,或许还有更多新发现需要适应,无论如何,我必须作好准备。
稍后,遥远的下方出现一个微小的矩形光斑,呈朦胧的白色。随着我往下行进,它似乎不情不愿地逐渐变大,对于此种现象,我只能称之为犹疑。又过了半小时,我确定那是一道门,但模糊感依然存在,就好像它要把自己遮蔽起来。
随着我不断靠近,也越来越肯定,远处这道门与我穿越边界前往大本营时回头瞥见的门有着离奇的相似之处。它那模糊的形态触发了我的回忆,因为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朦胧感。
在随后的半小时中,我开始受到本能的驱使,想要按原路返回。为了打消这一念头,我告诉自己,我难以再次面对回程与爬行者。但天花板上的纹路令人不适,仿佛刻在我头颅外侧,一遍遍地重复勾勒,代表着某种斥力的力场。一小时后,闪烁的矩形有所增大,但依然如此遥远。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甚至产生反胃恶心的感觉。“这是个陷阱”的想法在我脑中不断增长,仿佛黑暗中那片悬浮的光不是一道门,而是某种怪兽的咽喉,假如我穿到另一边,就会被它吞噬。
最后,我停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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