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明岛的苔藓》第53章

陆娜一反常态地伸出手来，隔着餐桌轻轻抚摸何淼淼的头发，说：“妈妈也得和你说声抱歉，离婚这件事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不过，变的只是婚姻，你没有失去爸爸妈妈，知道吗？”
何淼淼不禁一怔，是错觉吗？妈妈这一次的温柔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不是暗含冰霜，反而春风拂面……
她是在做梦吗？难道说，妈妈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担心她接受不了父母离婚的事实，担心她胡思乱想……
何淼淼想偷偷掐一下自己，但手又停住了——即使是做梦，也让这个梦久一些吧，让她和这样的妈妈再相处多一会……
她看着妈妈陆娜，年过四十的脸上，胶原蛋白已随着年岁逐渐消减，微微凸出的颧骨添了几分凌厉。印象中一直光鲜亮丽的妈妈，笑的时候，眼角竟有了细纹……
“真是太热了，”陆娜轻轻拨弄黏在身上的衣服，说，“你居然受得了这鬼地方。当初我要添置空调什么的，你外婆非说不要，一辈子都那么固执。”
“外婆好像一直都不怕热，说太阳大代表天气好……”何淼淼怯生生地说道。
“天气好，呵……”陆娜轻哼一声，难得地露出愤慨之色，说，“好得鱼缸里的热带鱼都热熟了！”
“熟、熟了？”
就这样，两人一边吃着沙拉，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陆娜少女时代养的热带鱼如何生了一缸小鱼仔，却因为高温而惨遭灭门的往事。
而何淼淼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对了，那天桑婆婆的衣服破了还念叨着外婆在就好了，如果听说您回来了，肯定很高兴，因为妈妈的手艺也很棒啊。”
何淼淼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留意到陆娜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眉头微皱起来。
“你觉得，我会留在岛上帮他们修整衣服？”陆娜放下叉子，带着耐人寻味的神情问道。
那股让何淼淼放松的温情转瞬即逝，空气陡然又凝结起来。
何淼淼赶忙摇了摇头，说：“妈妈应该很忙，抽不出……”
“你知道妈妈忙就好，妈妈可没时间像你一样在岛上优哉游哉地虚度。”陆娜用纸巾点了点红唇，缓缓说道，“看来你这段时间，在岛上过得不错？”
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来了。
第57章　第一次正面交锋
离家出走之后，关于“过得好不好”的询问绝非一般的寒暄或关心。这关系着这段离家出走正当与否的判决，决定着是“乖乖听妈妈的话”还是“你束缚了我的成长”的胜负，甚至可以说，赌上了她今后的人生选择权所在……
“我过得……很快乐。”何淼淼不自觉地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叉子。
“是吧，不顾父母的担心，由着性子胡来，当然快乐了。”
陆娜语气温和，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闪着寒光。一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俾睨众生的陆娜。
何淼淼试图缓和，说：“妈妈，我没有胡来……”
“没有胡来？你喜欢画画是吧？”陆娜话锋一转，未等何淼淼回答，便缓缓摇头道，“抱歉，妈妈不应该用‘喜欢’这个词——画画只是你无头苍蝇一样的尝试之一而已。”
显而易见，妈妈陆娜擅自翻了她房间里的本子，就在她从杂货店跑回来的短暂时间里……
何淼淼想要质问，想要说那是她的隐私，但她可以想象妈妈陆娜的回答——“妈妈这是关心你。”、“若没做错事，你为什么怕被翻看呢？”、“如果不是看了，妈妈还不知道你这么胡来。”……
何淼淼抿紧嘴唇，不让自己以弱势一方的姿态发出质问。毕竟，这除了进一步佐证自己的无力，没有任何的作用。
“先不说你以前学画画半途而废的事，也先不深究画画是不是条好路子。”
陆娜重新拿起叉子，撩拨着沙拉里的鱼子酱和沙拉酱，好似在绘制一幅抽象画。
“做什么事都得讲究效率，在S城请名师上一堂课，就能超过你在这里瞎摸索一个暑假。你把时间浪费在入门，别人却把时间用在创作上，你还觉得自己没有胡来？
“等你体会到落后于人、被压制着出不了头的痛苦，就知道你所谓的‘快乐’跟‘自由’，根本不值一提。”
初见时的温情消失殆尽，端坐于餐桌两边的母女对望着，教科书般的优雅坐姿与老房子的散漫格格不入。
窒息感紧紧地勒住何淼淼，这段时间暂时忘却的压力变本加厉地朝她袭来。这段时间的种种美好在她眼前晃过，妈妈陆娜凭什么将这一切轻易否定？
“妈妈，我过得很快乐，我认识了很多很有爱的人，”何淼淼坚定地说道，“这些快乐不是不值一提。”
陆娜嘴角勾着一抹嗤笑，手中的沙拉盒“啪”地一声掉入一旁的垃圾桶。
“身边是怎样的人很重要。再这么漫无目的地虚度，你只会落得一事无成。”
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刚刚扔进垃圾桶的不是沙拉盒，而是何淼淼。
何淼淼忽然觉得很滑稽。明明刚才，妈妈陆娜还说着“我也得和你说声抱歉，离婚这件事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说得好像其他事情征询过她的意见似的……
都是一些说说而已的漂亮话罢了……所有的温柔都是假的……
如果说，当初的何淼淼还可以用“我只是没有努力而已”来掩饰自己交白卷和逃来暮明岛的行径，那么，此时此刻，若挣脱了父母的约束、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过后换来的依然是一败涂地，那么，她就只剩下别无选择的绝望……
所以，不能输……绝不能输！
“妈妈说得没错，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摸不清方向，但我知道除了你们那条永不停歇的竞争之路，还有很多有趣的人事物等着我！”
按着桌子站起来的何淼淼个子虽小，但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在陆娜强大的气场面前，竟出人意料地没有被碾压。
两双相像的大眼睛对峙着，里面流转着非同一般的光亮，沉默间隙的硝烟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朝我自己的目标去努力！我不会像你们一样迷失在名利场！不会像你们一样不择手段地去换取名次、踩着别人往上爬！我！绝不会像你们一样失去自我！”
语速越来越快，锋利的词句无需思索和斟酌，就像曾经排练了千遍万遍似的倾泻而出。她从来没有在妈妈陆娜面前这么酣畅淋漓地表达过，只是喘气的瞬间，她耳边却莫名响起林妈妈和其他人说过的那一句：“你真的很像陆娜”……
在言语伤人这一点上，她好像真的越来越像妈妈陆娜了呢……
想要逃离妈妈陆娜，却又想要得到妈妈陆娜的认可；恐惧妈妈陆娜的伤人，却又逐渐变得和她一样……
酣畅淋漓变成了筋疲力尽，何淼淼扶着桌子，不让自己瘫软在地。
原以为听到这样一番攻击，妈妈陆娜会像爸爸何宇生那样露出刺痛的表情，可是她错了——妈妈陆娜只是双手环抱在胸前，平静地看着她。
“真是叫人惊讶。”陆娜的脸上分不清是欣赏还是嘲笑，“前一句还在说摸不清方向的人，居然和我说不要失去自我？自我都没找到，你拿什么失去？
“至于说用你自己的方式努力，该说你高估了自己，还是说你低估了当中付出的代价？如果你不是我女儿，你以为我会管你吗？”
说着，陆娜换上语重心长的语气，到：“淼淼，你现在才十五岁，很多事情还不能理解，妈妈不怪你，但你要知道，妈妈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又来了啊，“你还不懂”、“你还小”、“妈妈不怪你”、“都是为你好”……这些话，真是万能的结束语，用谁也无法左右的“时间”立刻分出胜负，还让对方背上“不懂感恩”的谴责……
陆娜已然不想再继续聊下去，她越过何淼淼，微微回头说道：“明天跟妈妈回去，到此为止。”
这是告知，不是商量。何淼淼清楚，回答“我不回去”不过是白费力气的垂死挣扎罢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夺门而出，不让妈妈陆娜看到她的泪水……
她以为自己成长了、改变了，不会再退缩，甚至拥有了反抗的力量，但在妈妈陆娜面前，无论她多么努力，多么大声，一切都是徒劳，她还是那个只能落荒而逃的何淼淼……
何淼淼拼命奔跑，任凭汗水沁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