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明岛的苔藓》第56章

陆娜闻言淡淡一笑，说：“没想到我们也到了忆往昔的年纪。”
以前的她们每次碰面，谈论的都是未来。不过这也正常，两人的生活轨迹早已没有交集，对对方的现状再不过问，未来更不会有对方的参与，能够谈论的，也就只剩下那逐渐褪色的过往了。
两人都已人到中年，但岁月却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更深层次的美丽。
陆娜美得咄咄逼人，坚毅的眼神里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与少女时代单纯的倔强相比，多了一份胜券在握的大气。这样的她，男人难免觉得野心勃勃，女人则觉得过于冰冷高傲，就像身披铠甲的女王，远远望去，一身寒光。
而林晚则相反，她美得毫无攻击性。五官略显寡淡，与别人美在皮、美在骨不同，她美在气韵——平和清新中有一股悠然，笑起来像个孩子一般。温婉、热情、童真，这些冲突为她带来一种别致的韵味。
谁还能看得出，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人，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姐妹花。
“我——终于要离开这里啦！”
那个时候，十八岁的陆娜挥舞着志愿表，对着与今日极为相似的夕阳呐喊道。
“我要上大学啦！”身旁的少女林晚跟着喊道。
“我——要成为——最厉害的——服装设计师！我——要过上——让所有人——羡慕的生活！”一声比一声嘹亮，陆娜喊完有些意犹未尽，转头对林晚吐槽道，“要是这里有点回音就更好了！”
“不用回音，刚才那么喊，你的梦想也已经传遍全岛了！”
陆娜刚才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经林晚这么一说，想到别人碰到肯定会取笑她，陆娜决定把好友拖下水，说：“那……你也得喊你的梦想！不喊不是好姐妹！”
经不住陆娜一阵追逐与挠痒，林晚缴械投降道：“好啦好啦，我喊就是了。”
清了清嗓子，林晚也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当作家！”
“你好啊——大作家！”
两张青春洋溢的脸庞相视一笑，夕阳都变得朝气蓬**来。
少女陆娜喜欢学校的天台，因为这里是她所能到达的至高点，她可以看得更远，远到让她知道，世界不仅仅是这座偏僻的小岛。
什么时候决定离开这里？不记得了，或许是当陆娜想到可能会在一栋老房子里住到死，当她放眼望去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熟人交际圈，当她发现曾经崇拜的大姐姐变成了一个家长里短的阿姨……
或许就在那些小小的瞬间，离开的念头生根发芽，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毫无惊喜的小岛，去充满未知的大城市遇见奇迹，拥抱闪闪发光的荣耀与幸福。
那时，她们站在天台畅想几十年后的自己；
而今，她们站在天台追忆几十年前的自己。
“是啊，好像昨天还在一起填志愿，一晃眼，却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林晚弯腰将手臂和脸颊搭在栏杆上，一如当年悠哉的少女模样，说，“你的梦想，实现了呢。”
“不过是在路上。”陆娜摇摇头，确定林晚不介意后，她点燃一支烟，“我倒是没料到，你会回岛这么多年。”
林晚笑道：“在这个世界的小角落待着，也没什么不好。”
“我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你若是她女儿，她会开心许多吧。”
夕阳已退去许多，耀眼的光亦渐渐收敛，思绪飘忽间，似乎于华丽的金色中感到一丝微凉。
“娜娜……”
陆娜优雅地吐出一口烟圈，淡淡烟雾伴着金色的夕阳，叫她多了一份摄人心魄的神秘。
“我早就不是那个耿耿于怀，需要人安慰的小女孩了。”陆娜笑了笑。
眼前晃过当初抱着少女林晚失声痛哭的自己，那个时候的陆娜哽咽了半天，才把那句话说完整——“就算我妈不让！我也要去！她等着瞧吧！”
陆娜优雅地弹弹烟灰。如今的她，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消耗在失落、感伤或抱怨上，生活的不如意与不公告诉她，唯有懂得自动屏蔽，爽快地与现实握手，才有足够气力继续前行。
否则，像她这样没有财力、背景与人脉的小岛少女，仅凭一腔热血，何以迈过那些不理解、看不起和诋毁，又何以穿过那些接受再多采访亦不为外人道的灰暗血泪，直到站在今天受人仰望的高度——虽然，如今的高度也仅仅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
而当初她所遭受的第一道“不理解”正是来自母亲立秋。
母亲嫁给父亲那一年，父亲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台二手缝纫机作为彩礼。这对于家境并不富裕的陆家而言，不得不说是前所未有的大手笔，而正是这次舍得，竟无意中让母亲有了一门手艺，得以在父亲与爷爷奶奶遭遇海难逝世后，靠着“小岛裁缝”维持母女俩的生活。
她还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教她缝纫。一直到她兴高采烈地和母亲说要去读大学，梦想着让自己设计的衣服遍布全世界的时候，她才知道，母亲教她的初衷只是希望她继承衣钵，成为下一代的小岛裁缝——在母亲眼中，显然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今天她的女儿何淼淼对她怒吼，而当年的她也与母亲立秋冷战，最后决绝地离岛闯荡，自己挣钱读了大学，从此鲜少回岛。
陆娜吸了一口烟，让往事带来的思绪随着烟圈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这也是她不喜欢回暮明岛的原因之一，一不留神便让人陷入回忆里。
而这里的过往，就像她进化过程中怎么甩也甩不掉的丑陋尾巴，告诉世人她的出身有多么卑微，让她想要融入的阶层有了拒绝她的理由。
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去，天空慢慢染上一抹独特的蓝色，陆娜看着它，不禁有些出神。
“诶，娜娜，今晚一起看电影怎么样？”林晚突然提议道。
“岛上有电影院了？”
“那倒没有，海滩的那间木屋时不时会用投影仪和幕布放放老电影，就像我们小时候在学校操场看露天电影一样。”
林晚回忆起来不禁两眼放光，举手投足间不时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娇态。
陆娜不禁感叹道：“总觉得你还是十八岁似的。”
“能重返十八岁就好啦！”林晚害羞地捂着脸，仿佛真的回到了二十几年前。
“我倒不想，”陆娜眺望着远方，淡淡说道，“重来一遍，我的选择不会变，运气却未必还能这么好。”
林晚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她故意撒娇道：“诶，你还没回答呢！看不看电影？”
“不了，手头还有个系列要赶。”
“哎呀，工作你回去了也可以做啊，难得回来一趟！”
“电影回去了也可以看，而且城里的电影院比这里好多了。”
“是，城里的电影院好多了！但我问你，你上一次去看电影是什么时候？”林晚傲娇地昂着头问道。
陆娜顿时被问住了。上一次去电影院是因为公司品牌与电影合作而出席首映礼，至于坐下来好好看场电影，还真想不起是哪一年的事了。
见陆娜没说话，林晚眨眨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有时候，享受电影真的与电影院有多好没什么关系。走啦走啦！”
***
陆娜终究没有和林晚去看电影。
到家时已过八点，女儿何淼淼还未回家。黑灯瞎火的老宅显得格外冷清，推开门，却又是扑面而来的闷热，顿时让人烦躁起来。
开了灯，看着柴火灶台和眼前破旧的一切，陆娜庆幸天气热得人毫无胃口。
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的地方。
回到楼上的房间，陆娜看着书桌上方悬挂的铁丝网，便签纸上的字还清晰可见。
“一个单亲家庭的穷孩子怎么能设计出最顶级的服装？这有关系吗？它只和梦想有关！”
“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陆娜！”
“我设计的不是服装，我设计的是梦想。——RalphLauren”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幼稚的少女陆娜。
还真是喜欢名人名言呢。
陆娜漫不经心地从包里拿出便签纸写了起来——
“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Zweig”
年少时，总是振臂高呼，把梦想挂在嘴边，以为自己可以征服全世界，理所当然地拥抱最灿烂的人生。
但时间会让告诉我们，生活的真相就是不完美。你想得到，就必须付出代价，无论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