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245章


齐奢摇摇头,隐隐然已有些明白了。
“唉……”詹氏也摇了摇头,似乎是很不值的样子,“就是段氏从静寄庄回京后不久,容妃和婉妃两个人上门滋事,对段氏大打出手,好在下人禀告我时还算及时,我赶了过去,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后来段氏因病复宠,自打那以后,容妃和婉妃就不对劲了,一天到晚说些四六不着的话,说段氏是妖精,专拿妖法迷惑王爷,以前王爷身边的萃意、寿妃都是她害死的,那个桃儿也是她用妖法害死的,得罪了她的都没有好下场。我劝过好几回,容妃和婉妃却说段氏就是要一点儿一点儿折磨死她们,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不是算命就是上香,自己吓自己。尤其是婉妃,情形恶化得非常快,连请了几个御医也是白搭,上个月我看实在是不中用了,就叫人把她和顺妃关到了一处。结果前两天有个不长心的丫头竟偷偷领着容妃去瞧她,容妃一见之后大受刺激,非说是段氏施法害的,说段氏也要来害她。我还专叫容妃屋子里的人提放着些,怎知她不声不响地就寻了这样的短见。王爷倒也不用替她们惋惜,一对糊涂人。”
听到此间,齐奢的心反突突跳得更厉害,“你说把婉妃和顺妃‘关’到一处,她——?”
詹氏又一次一叹,“为怕王爷烦心,我一直也没有说,要不王爷自个去看看吧。”
当下就传了轿,詹氏亲自随齐奢到了春和景明轩。春和景明轩还是顺妃为侧妃时的居所,规制仅次于詹氏的风月双清阁,宽宏富丽。但顺妃因与戏子査定奎私通而被废为庶人,多年来禁足于此,庭院荒修已久,处处是藤蔓杂草。
“王爷,我就不进去了。晚晚,你带王爷进去。”
詹氏挥手唤来了婢女,由她和周敦伴着齐奢进了大门。守门的两个粗婢先将几人领到正殿前东庑下的一间抱厦内,屋里头只一床一炕。床上平躺着一个女人,乱发覆身,脸色黄黝黝的,除去两弯柳叶眉还略透着些秀气外,整张脸都已被严重地扭曲,毛孔暴露,细纹堆叠,两只眼半开半闭,嘴巴却不停地喃喃张动着,有白沫从嘴角流下。一对小鬟跪在床前,抽抽嗒嗒地等待着问话。
而齐奢唯一想问的就是:这是谁?他知道这是婉妃,但他根本认她不出。正待注目细看时,床上的女人猝然间诈尸一般伸直了两手,尖叫出声:“她来了,她来了,那妖精来取我的命了!救命!救命!”
丫鬟们马上驾轻就熟地扑过去摁住她,婉妃被她们架在手里,整个的上身用力前抻,一壁瞪圆眼瞅住了齐奢,莫名其妙地咯咯笑,“王爷,吓死我了,原来是王爷!王爷你快来,你快来搂着婉儿,你搂着婉儿,那妖精就不敢来了。”
齐奢有些犹疑地朝前跨了半步,谁知婉妃倒别过头向后一挣,浑身发抖,“你快走,你离我远点儿!我忘了,你和那妖精是一伙儿的,你们是一伙儿的,你们全都是一伙儿的,你们都要害我,所有人都要害我!走,给我走!呸,妖精!我不怕,你来呀,我不怕!……”
她转过头向他吐口水,面目狰狞,状如恶鬼。詹氏的侍婢晚晚忙拉了齐奢一把,“王爷,走吧,婉主子认不得人了,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走吧。”
齐奢像做梦一样被送出门外,里面还在大哭大喊,声音极其凄厉而刺耳,但他依旧听到了从正殿传出的一缕轻歌。他没叫人领路,径自走去,这条路他近十年没走过了,但仍走得很熟。那时,他常常沿着这条路去往顺妃的香闺,蜡炬双摇、鸳杯对酌,听她唱一首又一首两情相悦的歌。
歌声就在他眼前了,齐奢停下了脚步。
顺妃的寝殿叫做峭茜堂,匾额还在门楣上挂着,但门已不见了,代之以一道栅栏,整间房与监牢无异。隔着栅栏望进去,里头的墙漆剥落得只剩砖影灰泥,四壁皆空,连一件桌椅床具也无,只在墙角里放着一只恭桶,另一头铺着块旧得不成样的毡毯,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便在这毡毯上蜷缩着一条人影,那人背对着这边,把脸仰在穿过破烂窗纸的阳光中。
“小顺……”
连齐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把这个名字叫出口的,始终低低回旋在这殿中的歌声就仿如一只飞鸟般降落,那人向他转过了头来。
日照有一种昏昏的分明,齐奢倒抽了一口冷气,后退了一步。
晚晚从后头搀住他,低声解释:“疯了有好几年了,有一年自个把自个的脸拿蜡烛给烧了,伤好了也就成了这个样儿。”
顺妃重新把那张脸扭了回去,像谁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继续唱起了歌来。曾经如黄鹂的甜美嗓音现在已变得活似一只老鸹,不,秃鹫,秃鹫就在她自个的头顶盘旋着、盘旋着,像盘旋在一具腐尸上。
齐奢只在春和景明轩待了不到一刻钟,但步出大门时,他觉得已过去了一世之久。他试着回想曾与那些女子的花好月圆,却只什么也想不起。回首望,孟春四月的大好晴光里,身后的宏殿却显出鬼影幢幢的阴森来,仿若是夜里同谁银环金枕、缠绵熨帖,天一光,怀中只剩下艳鬼的一捧白骨。齐奢打了个冷战,一身衣衫浸透了冷汗。
当他看见小信子快步从前方跑来时,完全是如逢大赦。他太需要发生些什么事了,任何事,人间的事。
“王爷万安。”小信子行了一个礼,就来在他耳边急促地说起来。
齐奢听毕,踟蹰了一刻后,道:“传他去和道堂。”
3。
和道堂外的翠竹凤尾森森,风来,即有龙吟细细。
穿越这竹径的,是一双安静如猫、矫捷如狼的脚步。步子最终停下来时,距离齐奢只有不到一丈远。
“奴才乔运则,给叔父摄政王请安。”
没有错,就是乔运则,来到了齐奢的面前。他在他面前刻意将自己的名字念得淋漓顿挫、一咏三叹,仿佛那是诗、那是歌,但那其实是另一个故事,曲折而跌宕——
自晨起,西太后喜荷就烦躁不安,头也不梳,粉也不擦,秃着一张脸走过来走过去,而后嘶叫一声:“玉茗!全福!去,去告诉外头那些人,打开宫门,我要出去!”
玉茗和全福为难地对视了一眼,玉茗上前来,半是伤怀半是胆怯,“主子,自打魇镇一变后,咱们与慈庆宫内外就都布上了守兵,与宫外隔绝多年,出去谈何容易?”
全福跟着抹了抹眼里的两泡泪,“主子想是憋气得糊涂了。好在他们还不敢苛虐主子,一应月例供给都不曾缺的,主子想要什么,奴才去传话。”
“我要出去!”喜荷一把掀翻了桌上的一只螭兽香炉,香灰“轰”一下扑出,仿如恨与悲,掸不净扫不完。她在一地的灰烬中跺着脚,向仆婢们咆哮着:“去,你们马上给我去!叫他们把门打开,让我出去!我要出去!去呀!去!”
玉茗与全福不敢违命,只得相将至宫门口。一番求告后,门前的守卫非但无一人有让路之意,反而个个都立眉怒目。玉茗和全福正欲知难而退,却见喜荷自个居然就蓬着头走了出来,黄瘦黄瘦的脸上像是有成群的蝗虫压过,遮天蔽日的疯狂,“统统给我让开,我是当朝皇太后,我要出去!你们胆敢违抗懿旨?滚开!给我滚开!”
第261章 望吾乡(5)
守卫们起初有一些骚乱,但随即就面目肃然地各自立定,随喜荷又叫又骂、又捶又抓,只分毫不让。
喜荷无望而无力地软倒,大声哭嚎:“放我出去,我要见他!和老三说我要见他!”
玉茗也挥泪不已,索性直通通地跪倒在地,“列位大哥,我们娘娘想见摄政王爷,就算你们不能开宫放行,好歹捎个口信出去,求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
其中一个生着长隆鼻的年轻人是这一队的头目,他双目平视前方,毫不旁瞬地铿锵道:“太后短少东西,或凤体有恙,奴才等可代为传信给内廷供用与太医院,除此外,一字不能进门,一字不能出门。”
玉茗摇晃着他的腰腿,苦苦哀求:“守卫大哥,这话你们这些年说了百十遍了,我们全明白,可娘娘都亲自出来了,你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守卫大哥,您就破例一回,只要给摄政王爷捎个信儿,成不成?”
守卫后退一步,头顶朝阳,威严如看守南天门的二郎神,“一、字、不、能、进、门!一、字、不、能、出、门!”
被全福搀在手内的喜荷猛地尖叫一声,把自己向前扔过去。守卫们挽臂列成了人墙,警跸肃森,那头目抽出刀。
全福颤抖着指住他,“你你你、你敢犯驾?!”
头目依旧是目不斜视,“请太后回宫!”
“请太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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