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267章


重要的,只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体魄和灵魂,是他胸腔里,这一颗装在金匣中的不腐的心脏,一颗真正好男儿的心。即使有一天,这孩子被命运剥夺得一无所有,这颗心也会教给他,如何从卑微中骄傲地挺直脊梁,如何打开空空的两手迎接一个未来,如何在光天化日下坦露最黑暗的秘密,如何艰苦地、咬紧牙根地、浴血与自我作战,如何让所爱之人成为芸芸众生中最特别的一个,如何有勇气站去全世界的另一边,如何去追求绚烂的假象只为拥有说出“我不稀罕”的资格,如何在向神灵祈祷时,不做任何卑俗的请求,而只真正地聆听上面的答案。
她的孩子已有的太多了,除了感激,青田别无他言。他仅有的缺乏,也许就是——
故事。
对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这孩子是永无餍足的。连这北京城在他看来,比之一座新鲜的都市,也更像是片古老的遗迹。说着说着,便又不厌其烦、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对了娘,才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了槐花胡同,原来你们‘怀雅堂’的地方现在成了所废宅,重门深锁,我还特地下马瞧了瞧,隔着门一股子灰气,一点儿脂粉香也不剩了。真可惜,我还总想看看你和爹爹头一回碰面的地方。”
青田笑起来,再一次抬高手,欲摘掉头上那朵和年龄不符的大红牡丹,“那儿可不是我和你爹爹头一回碰面的地方。”
齐家马上将母亲的手轻捕住,合握进掌心,微笑着屈身半跪,“说起来,娘你当真还从没和我讲过你是怎么遇见爹爹的。”
莺枝正滗着茶,也睁圆了清灵灵的一双眼,“可不,竟连我也从不晓得呢。”
周敦则在一角莫逆于心地笑,揣着手看过来。
青田挣脱了双手,却也不再去碰那花,任它若一段好华年,缀在已见霜色的鬓边。她在齐家的面庞上轻抚一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抿一口润了润嗓子,妩然一笑,“那一天……”
那一天,她是一位名满京师的艳妓,她身后跟着暮云,抱着她的琵琶,当天琵琶弦无端端地断了,临换了一套,来晚了。她们在雅间的门前快活地开着玩笑,对之后的宿命一无知晓。随即,门打开了。
门后,有寥寥的几名仆役,有礼部尚书祝一庆,有她最看不顺眼的老对手惜珠,有她一心所托的负心人乔运则,还有两个小优伶。坐在他们间的,是席首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当青田的目光和他的相触时,他们就同时认出了彼此,在青田的回忆中,这二人已相逢了亿万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相爱得不能再相爱。因此,青田并未朝桌边的乔运则看半眼,齐奢也并未倨傲地只向她点了个眼皮,他们深深地对望着,周围的所有人和物、时间和地点,暂时都已如轻烟消散,只剩下她和他,缠绵万千地望了又望。由这对望中,有铺天漫海、一望无涯的幸福,在他们年轻干净的面容上,盛大开放。
那以后,历史才会恢复原状,布景和道具才会重新各就各位。青田会心不在焉地给乔运则一瞥,齐奢会装腔作势地无视于她。她会滚瓜烂熟地,讲一个他早已在对白里读过的笑话,他会站起身,暴露出让她佯装如雷轰顶的残疾。但他们心中只充满了笃定,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因为他们牢牢地知道,在故事的结尾,他们会在一起。
在一个关于心的故事里,他们总是会,永远地在一起。
(全卷终)
注释:
'1'Ezra Pound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埃兹拉·庞德《在地铁站》:“人潮中这些脸容的忽现/潮湿的、黑枝上的花瓣。”)
'2'(唐)李白《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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