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媒》第35章


那农妇似未听见,背对着他弯腰扶着井轱辘,专心从墙角一口井里汲水。
他正要再问,巷里穿来一阵阴风,那农妇晃动了两下,猛地栽倒在了地上。
“大嫂?”他唬了跳,连忙弯腰要扶,可定睛一看,后背登时一片湿冷——
那农妇躺在地上面对着他,灰白的脸侧涂着两坨腮红,色浓得诡丽,朱唇随意一笔勾就,其上两眼描得漆黑,如鱼目般呆滞木讷。
面前这哪是什么农妇,分明只是一个扎作农妇形貌的纸人!
他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再抬首间蓦然发现方才才来的巷里竟又多了许多物事:肩扛纸轿膀大腰粗的纸札农夫,怀抱婴孩细眉秀脸的纸札少妇、还有牵着纸耕牛的纸札少年……
描红画绿的纸人聚在了一处,仿佛互相间在窃窃私语。
它们全都面朝着他,黑墨点出的眼珠一瞬不瞬盯着他。
骆攸宁忍不住又退了一步,冰冷粗糙的墙面抵磨着他的背脊,他旋踵想逃,可才一转身迎面撞来一个人影一头便翻进了他的怀里。
骆攸宁一时甩脱不去,只觉触处阴凉湿冷彷如一条滑溜溜的大蟒缠着他吸精吮骨,冷气嗖嗖贴着皮肤往里钻,冻得他哆哆嗦嗦跳脚踉跄将怀里的物事猛推了开。
他摸了摸胳膊上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缓过神来垂目细看,几步开外横躺着个被泥水泡烂半身的纸扎女人,漆黑的眼珠、殷红的唇,浓墨重彩湿糊得满脸,色调艳浊的诡异。
紧绷地神经扯到极致,骆攸宁骤地发狠抬脚猛跺向那湿烂纸人。
撑骨竹篾发出咔咔碎响,纸人不堪一击,转瞬裂断成了截截竹条。
鞋跟沾了腮红纸片,在地上来回磨蹭也蹭不掉。
他拎起滑落在地的背包,往前走没几步就觉得两条腿沉甸甸,好像有什么抱着他的双腿缠着他不让走。
他往后看了好几次,身后脚下空荡荡,只在不远处横着那纸扎女人断裂的竹篾纸屑。
可腿上重量那么明显,坠得他步履蹒跚几欲摔到。
“唰啦啦——唰啦啦——”
还有挥之不去的声音尾随着他。他走不快、跑不了,只能有一步没一步拖着。鞋子里泥浆黏腻湿糊,鬼使神差地,他低下了头,顺着两脚间的缝隙,他看到了那个被他踩得一半稀烂,只剩了上半截身体的纸扎女人。
纸做的手扭曲得如跗骨之蛆粘在了他的脚踝……是刚才被他踩烂的纸人。
那纸人似乎在动,纸质的头颅轻抬,竹节发出咔咔轻响,糊烂一片的纸脸徐徐向上抬起对准他,刹那之时他感觉自己就像被蛇盯上的猎物。
电光火石间,一声呼唤倏然从前方传来:“宁娃!”
来自记忆深处熟悉的呼唤声一时间让他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宁娃!”
骆攸宁注意到斜对的那座矮楼屋门撇出了道窄缝,门缝间站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对着他徐徐招手。
他不敢置信瞪大眼睛:“虞……虞奶奶?”
老太太把门推出半人宽的缝隙,微微笑着招手让他过去。
拽着小腿的重量须臾消失了,骆攸宁慌忙跑了过去:“虞奶奶!”
老太太微微笑着引他进屋,自己落在后头锁门:“秉文之前就说你会来,我们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找来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来?”他话音一顿,面上表情渐渐沉重,“虞奶奶对不起,大虞他……”
“都是命,”虞家奶奶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褶皱满布的脸上透着悲痛,她叹了口气,“不怪你,那是虞家的不幸,更是他的命,怪不得你。”
骆攸宁微微转过脸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面对着这慈爱的老人,他终究没法再多说下去。
第四十一章 
虞家老宅仍维持着旧时模样。
墙壁贴得上世纪“亩产万斤”的宣传画早已褪色,紧邻得几张相框折了边角,玻璃平面裂了道缝,黑白照片泛起了浑浊的黄,灰漆漆的背景里只有人脸白得分明。
客厅里铺着木地板更是老朽不堪,踩起来咯吱咯吱响声不断;正中大圆桌子瘸了条腿,一块砖石垫在下头也垫不平,不小心挨着便发出嘎哑难听的声响,活似得了哮喘的老者。
孩子的嬉闹声、大人们的呵斥与笑骂都湮灭在了漫漫时光之中,到最后陪着老宅的只剩了这两位历尽沧桑的老人。
骆攸宁隐约觉得自己是忘了些事,可仔细想又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虞家爷爷正坐在角落的老爷椅上看报,见着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就要起来:“宁娃啊,是宁娃回来了啊。”
骆攸宁急忙上前扶他:“爷爷您别急,慢点、慢点!”
虞家爷爷佝偻着背脊,拐杖在地上咄咄敲了两下,他深陷在眼眶里一双眼睛已浑浊泛灰,可打量着他的目光还透着温和的暖意:“宁娃长大了,跟秉文一样大了。这么多年也不跟秉文回来,是怪爷爷当年拿竹篾子打你呢?”
骆攸宁他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发红的眼眶溢出泪水:“怎么会,我一直惦记着虞爷爷你呢。”他像当年一样,捡着话去逗这位古稀老者开心:“这不这些年都在忙,忙完了学习忙工作,一直想回来也没找到时间。”
“好孩子,”虞家爷爷深深叹了口气:“你和他都是好孩子。”
虞家这两位老人严厉归严厉,可对他始终是宠。他在虞秉文家就像别人家的孩子,再调皮也是好孩子,干了坏事竹篾子永远只往虞秉文身上招呼。
骆攸宁哄着老人道:“好也是爷爷您当年教得好。”
虞家爷爷笑了起来,枯槁的手轻拍在了他的背上,“去坐着,爷爷给你沏茶去。茶里给你加点蜜,别给你奶奶说。”
骆攸宁不想让他麻烦,可虞家爷爷人虽老动作却利索,拐杖咄咄几声,人已经撩了帘去了后厨。
屋里静悄悄的,透着花雕窗棂,可以看到后院里虞家奶奶背脊伛偻忙活着。
方才的惊慌如退潮,渐渐散去。骆攸宁就像逃回自己家的小孩,所有的鬼怪都被挡在了门外,他的家会为他遮风挡雨。
他扶着圆桌缓缓坐下,目光逡巡着打量起屋里陈设。
正厅还是有些许变化,摆在供桌上的牌位似乎多了几张,离得太远看不太清。
他站起身朝着供桌走了几步,供桌前桌帏轻颤,从里头探出惨白的小手缓缓将明黄帷布撩出一道缝隙。
骆攸宁骤然顿步,目光下落恰恰好对上那道缝隙间钳着得惨白面孔——
那是一张小孩的脸,它似乎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向外探看,见着骆攸宁不躲不避,只小声道:“他来了,你怎么不躲起来?”
骆攸宁心头一跳,背对着大厅正门突然传来两声叩门声,声音很轻,敲了片刻就停住了。
骆攸宁盯着那小孩,孩子对着他竖起食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后退着消失在了桌帷深处。
从正门传来敲门声还在持续,“叩——叩——”,拉长的声响回荡在空阔的厅里,轻而缓,像是漫不经心的催促。
骆攸宁有些坐立不安,他想着那斧头,想着那噩梦般的黑影,孩童断裂的头颅滚过翠绿欲滴的草丛撒落一地浓稠的鲜血直直跌进了深谭——“扑通。”
他闭上眼甩甩头,努力把那些可怖的回忆从眼前甩出去。可是没有用,搭在膝上的双手已经在发抖,恶鬼敲着虞家老宅的门,它就要闯进来了——他已经连累了大虞,不能再连累虞家两位老人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拔腿就要朝后门跑,可刚到走廊,面对的门帘微晃,虞家爷爷那张苍老的脸骤然出现在了帘后:“去哪呢?”
骆攸宁惊了一跳,余光瞥见门帘之后的走廊,明明天光正亮,可那通向后门的廊道却是阒黑一片。
他往后退了几步,深埋在记忆里的念头似乎要从束缚之中挣扎出来。
“过来,”拐杖敲着地上惊碎了他的犹疑,“陪爷爷坐着喝会儿茶,你奶奶待会有东西要找给你。”
老人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茶点,步履蹒跚。
“爷爷你别忙活了,”骆攸宁连忙接了托盘,将茶点摆上桌,才低声道:“外面有人在敲门了……是来找我的!我出去看看,晚一些再回来看你们。”
他怕老人家挽留,旋踵就想往外走,可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斜地里伸来的手,枯枝般手掌须臾钳在了他的臂腕上:“坐下,”老人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铁青着张脸,浑浊的两颗眼珠一错不错,死死瞪着他,重复着,“陪爷爷坐会。”
骆攸宁被他看得背脊生凉,双腿不受控制地后退落座。
老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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