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第28章


父亲身材高大,往那一站,便有股玉山巍峨兮的味道,笑的时候习惯抿着薄唇,嘴角微微下撇,所以看上去包含的情绪不止高兴,还有极淡的倦意,极清的郁落;这笑落到世人眼里,也就愈发的幽深莫测。
“你还小,”他咳了一声,道,“人世很多事情还看不透。”
王惟看着他干裂发白的唇,心里揪了一下,低下头用帕子替他擦擦嘴角,又端过茶盏喂他喝了口水,哑着嗓子说出那句孝顺又残忍的话,“父亲,孩儿今年一十九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您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今后的王家。”
父亲“呵呵”一笑,脸上交织着老者的睿智洞达和孩童的狡黠无赖之色,“王家?我才不关心王家。王朝国号都免不了更替,一个家族的盛衰又算得什么?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只关心你,虽然我对你的教导不是太苛刻,就是太放任。。。”
“父亲,我知道您都是为我好。”王惟握住他枯瘦的手指,眼泪一滴滴落下去。
“我把你送到李家商行做小伙计,是为了让你亲身学习商场的保身求荣之道,你若做惯了主子,一点也不了解底下人的心思,就无法成功地驾驭他们,咳咳,做的很好,很好。。。”他轻轻拍着儿子的手,“但你没明白我刚刚的意思。”
王惟勉强停下抽泣,“父亲?”
中年男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的面色愈加憔悴,眼眶周围也浮肿发青,但他毕竟还是英俊的,平日总是半睁半闭的眼在临终前竟显得格外有神采,所以这张容颜看上去既在热烈地燃烧着,又在不断地枯败下去,“从你爷爷开始,王家的商行就已井井有序,人人各司其职,轮不到我们诸事亲力亲为,所以我们要操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活的尽兴快活。”
王惟睁大了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糊涂了。
第三十一章(上)三不足畏
“惟儿,”他抬起脖子注视这张与自己三分相似的脸,啊,它如此光洁年轻,几乎听得见勃盛的生命力在血管中贲张流淌的声音,“你可知晓什么叫‘三畏’?”
王惟点点头,“知道,孔子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那三不足畏呢?”
“厄,宋王荆公曾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那你说说,究竟谁对谁错?”
王惟呆了一呆,心中思道,孔子被后世尊为至圣,他的话应该算真知灼见,但纵观孔圣人这一生,却算不上多快活圆满,他的想法若是对的,为何不为春秋诸国君主所采纳呢?宋王安石用“三不足畏”来说服神宗接受自己的变法主张,新法虽有些成效,但最后还是被废除了,他本人也抑郁而终;唉,这二人都是不世出的人才,对后世影响深远,他们到底孰对孰错?
“回父亲,孩儿不知道。”王惟左思右想,最终老老实实地道。
床上的中年男子露出一个模糊的表情,“都对,也都不对。”
“惟儿,你将来是王家的主人,你手中的财势虽不能通天,但足以让你漠视世上大多数既定的规则,”他低低笑起来,笑容有一丝欣幸,又有一丝苍凉,“孩子,其实在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真正在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也没有人能容忍和认可完全游离于规则之外的人,所以,你只要把握一个度,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现出来的壳子在这个度中则可。”
王惟俯下身,用额头贴上父亲的手,从对方皮肤传来的暖意让他得到自欺般的安慰。
“我听说你在江湖上的风评是‘有魏晋公子的风流’,这样很好,不管真有假有,至少比‘端方君子’之类的评价好得多;你生来什么都不缺,虽然我特意叫你吃过些苦头,但与那些拿命去拼前途的人相比,你真该谢谢老天爷让你投了个好胎。”
父亲突兀的指关节抵在眉心,时间久了,一股顿顿的痛蔓延开来。
“惟儿,这个所谓的‘度’非常不好难掌握,不过我相信以你的资质,并不会出太大岔子。你记住我说的几点便可,一是人伦不可乱,因空虚而尝试禁忌的刺激,迟早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伦理是为人之根本,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就不用奇怪世人看你如猪狗。”
“咳咳咳,”男子从肺腔发出一阵沉闷的咳嗽,王惟手忙脚乱地替他抚着胸背。
“二是我们商人,没有不尔虞我诈的,但你记得有两种人不要去算计伤害,一种是真心待你好的,一种是真正品性纯白高尚的,呵呵,这两种人,你一生能遇到一个半个就算命好了。”
。。。。。。
王惟记得那天父亲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那也是他第一次体会什么是痛彻骨髓,欲言而不得的悲伤;想要挽留父亲生命的欲望,让他的灵魂如被鞭打般战栗,从那日以后,他似乎再没有了那种想要什么的强烈欲望。
“我把这足以倾城的财势留给你,不是要你将它们扩充绵延下去,你爱拿这些钱财怎样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值得;孩子,王家是你从上天手中摸得的一手好牌,人生也不过是一场赌局,我希望你玩得尽兴,玩得快活。”
“我自己。。。”父亲没能再说下去,下面的话和他嘴角那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弧度一齐成为永久的迷。
第三十一章(下)天之钟灵
昨日看完书法榜,做东道的公子惟没有领二人去最负盛名的餐馆大快朵颐,倒一头钻进了曲折幽深的深街小巷,“我自幼在此地生活,这里的一条条巷道就如我手上的掌纹,那是闭着眼也决计不会走错。”公子惟修长如玉的手指拂过斑驳的石墙,悠闲地道。
果然最地道的特产小吃往往藏身于陋巷,淡月和洪于飞跟着公子惟混迹于平头乡民之中,排着长长的队翘首等待美食,淡月从小衣食由专人精细打点,只觉此举有一番趣味。
号“曲水”的巷子有家小酒庄,卖的梅子清酒味道香醇清绵,十分正宗。这酒是将新鲜青梅浸泡于米酒中制成,酒劲不大,但还是有些的,淡月喜它的清馨果味,一时贪杯,等后劲上头时,才发觉四肢绵软,脑袋昏晕,干脆趴到木桌上睡过去。
公子惟看着洪于飞动作轻柔地将淡月的头移到自己肩上,浅笑道,“我突然想起一个谜题,你且猜猜,何物如青梅之酸甜,又如醇酒之醉人?”
洪大香主微红了脸膛,定了定心神,反讥道,“你可知何物最不可超然局外?今日你拿我们取笑,总有一日你会亲自尝到那种说不清辩不透的滋味。”
年轻的公子不以为意地抬抬眉棱骨,世上万物与他不过是一场豪搏,骰子落定,即见分晓,哪里有什么“说不清辩不透”的?
可不久以后,他却无奈地问着自己,何物如黄莲之苦辛?如汞水之灼燎?
此物本如佛家机锋,短语三两句,其中滋味却是复杂绵长,难以言明。
至于后来怎么进的马车,怎么回的庭院,怎么上的睡榻,三小姐诸不知晓,只知一夜无梦,醒来时天色晴晓,人从骨子里觉出清爽舒适来。
“咦?这个蝴蝶香囊做的倒是精巧,唔,”淡月闻到一股怡人的香气,果然一偏首,看到帐帘上挂的香囊,她耸动小鼻子“好像有丁香,兰草的味道,还有沉香?”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将香囊拿到手里细细观摩,只见锦缎的面上锈的是“蝶恋花”,用的是钉金绣,一根根金银线簇新雪亮,显得富贵大气;针法更是繁复精细,光淡月就看得出有捞花瓣,凹针,过桥等等。
“阿茵!阿茵!”淡月突然意识到什么,兴奋地大喊起来。
憨憨的小丫头赶忙从外室奔了进来,见小姐赤足蹬了鞋子,正踢踢踏踏地向自己扑来,微微一愣,道,“小姐,你醒了?”
淡月一把抱住她,“傻丫头,我的眼睛好了,我能看见了!”
“真的,太好了!”阿茵喜道,松开手去看淡月的双眼,果然恢复了往日的灵动明燿。
“对了,洪于飞住在哪?我要去告诉他。”淡月笑靥如花地道,她知道那块木头这些天只怕比自己还要难受。
“外面有王家传唤的侍女,她们可以带小姐过去,不过,您得先吃饭呐!”阿茵半笑半嗔地道,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来。
洪于飞却不在自己房里,说是一大早就去公子惟那议事了,淡月这才记起自己一直想瞻仰公子惟的风姿来着。
门口侍卫通报后回来说了“立请”二字,淡月用帕子将一路疾奔导致的薄汗细细揩去,敛一敛衽,跨进门槛。
只一眼,就看见那一袭蓝衫,长身玉立的男子,他惊喜地走向她,“淡月,你眼睛好了?”
淡月微笑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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