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第151章


蒙恬仰天长笑,道,“当年燕人卢生入海还,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先帝乃命我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奴,以应图谶。我今知也。亡秦者胡也,其应不在胡奴,而在胡亥。亡秦者,必胡亥也。”
蒙恬狂笑不止,又大叫道,“天下将乱,群雄逐鹿。世无蒙恬,将使竖子成名也。岂不悲哉!”言毕拔剑,自刎身亡。
呜呼,千古名将,只落得这般下场。诚如蒙恬临终所言,使蒙恬尚在,虽有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韩信张良,秦也必不至于亡也。
蒙恬之死带来的震撼尚未消失,更大的清洗业已展开。这一次,胡亥的屠刀,举向了他嫡亲的兄弟和姐妹。
先是戮死公子十二人于咸阳市中,磔死公主十人于杜地,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公子高当年也甚得嬴政宠爱,见胡亥丧心病狂,骨肉相残,自知不免,欲逃,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此时不比春秋战国之时,诸国并立,以他的公子之尊,总能找到容身之处。要怪的话,就怪嬴政统一了天下,消灭了六国,断了他的后路。
既然无处可逃,为家族性命计,公子高决定走一步险棋,于是上书胡亥,主动请死,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胡亥接书,见兄长向他卑微乞怜,心中大悦,同时也难得地起了恻隐之心,乃召赵高,示以公子高之书,道:“朕如此相逼兄弟,毋宁太急乎?”
险棋未必都是好棋,关键要看对手是谁。公子高很高,赵高更高,早识破公子高此举乃是置之死地而求生,焉能让他得逞。赵高于是道:“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急之有!公子高既有意殉葬先帝,陛下理应成全,示天下以孝弟之义。”
胡亥大喜,还是赵君想得周全,于是准公子高之书,赐钱十万以葬。公子高接诏,哭笑不得,万念俱灰,只能领旨谢恩,悬梁自尽。
又有公子将闾兄弟,被囚于内宫,议其罪独后。胡亥遣使者传旨公子将闾,道:“公子不臣,罪当死,吏致法焉。”
公子将闾不服,大怒道:“阙廷之礼,吾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吾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吾未尝敢失辞也。何谓不臣?愿闻罪而死。”
使者答道:“臣不得与谋,奉书从事而已。”
公子将闾计无所出,仰天大呼天者三,道:“天乎!吾无罪!”兄弟三人相拥流涕,拔剑自杀。
到此时为止,嬴政的十八个儿子,公子扶苏自裁,另有十二位公子戮死于咸阳,公子高悬梁,公子将闾等兄弟三人自杀,这样算下来,死得就只剩下胡亥这一棵独苗了。倘若嬴政地下有知,不知当对此情此景作何感想。他是否会后悔自己统一了天下,害得儿子们没有了避难的地方?他是否会后悔自己推行郡县,不封子弟,害得儿子们完全丧失了自卫能力,如同待宰的羔羊?
这一番杀戮下来,非但宗室振恐,群臣更是人人自危,以夫人主之子,骨肉之亲,犹杀之不惜,而况人臣乎?
6、自神之术
赵高是苦孩子出身,他从一个生在隐宫里的阉童,最终摆脱了终生贫贱的宿命,直到如今身居帝国郎中令的高位,这一路爬来,其中的艰辛困苦、血泪屈辱,自然可想而知。也亏得赵高记性好,有多少人曾经欺凌过他,有多少人曾经践踏过他,他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发誓必有报复的一天,让他们为了当时那一点短暂的快感,付出最最惨重的代价。
太监也是人!
贱人也是人!
如今的赵高,连蒙氏兄弟都能摆平,更何况是其它那些二三流乃至不入流的角色。赵高之复仇,不限于仇人一身,而是破其家,灭其族,连根铲除而后快。如此极端的复仇之举,自然为国法所不容,倘有大臣在胡亥面前就此弹劾,告赵高的状,人证物证俱在,赵高怕也是无法掩饰过去。
赵高有鉴于此,未雨绸缪,说二世道:“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且陛下深居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
胡亥一听,有道理,于是从此不坐朝廷,不见大臣,常日深居宫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赵高为了自保,献计胡亥,从而成功地将胡亥和大臣隔绝起来,君不见臣,臣也不得见君。这招固然阴险,却也并不是赵高凭空想出来的,而是其来有自,源远流长。
赵高之计,即韩非所极力提倡的帝王自神之术。在《韩非子》一书中,韩非对此论述甚详:“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明君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明主其务在周密,是以喜见则德偿,怒见则威分,故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见”。
在嬴政的有意树立下,韩非已经成为帝国的理论权威。胡亥少时学习法律决狱,便是以《韩非子》为教材。正因为胡亥熟读韩非之书,所以当赵高提出此计,他才会欣然采纳,信而不疑。
主张君主不宜和臣下太过亲密,而是要深自隐藏,保持神秘,持此论者,实则远不止韩非一人。
孔子道,“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
鬼谷子道,“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
关尹子道,“吾道如处暗。夫处明者不见暗中一物,而处暗者能明中区事。”
概而言之,彼时的政治理念,和今日迥然不同。君主不应亲民,而要远民。为君如为鬼,人所以畏鬼,以其不能见也,鬼如可见,则人不畏矣。惟其如此,方可静如善刀而藏,动如矢来无向。
非独东方,西人其实也谙此节。在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中,国王亨利四世教导他那吊儿郎当、热衷和下流人厮混的太子,同样也是要求他脱离群众,绝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要让他们见少而畏多。(注)
在那个年代,这种策略本无可厚非,无奈胡亥太过柔弱,不能善用,没有金刚钻,偏学瓷器活,结果弄巧成拙,从此断了和大臣的联系,被赵高玩弄于股掌之间。
反观赵高,他的自保之举,再次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收获。正如亢龙有悔的卦辞所云,他已经使得胡亥“贵而无位,高而无民”。现在的他,挟持胡亥而令群臣,帝国的最高权力,实际上已经把持在了他的手里。
自沙丘之谋以来,赵高的人生可谓一帆风顺,心想则事成,无往而不利。在这样的时候,人往往会沉浸在一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错觉之中,无法让自己停下脚步,反而既得陇,复望蜀,野心越来越膨胀。
赵高已经控制了最高权力,野心再膨胀下去,那就只能是作皇帝了。
没错,赵高正是这么想的。
与此同时,帝国的政治越发暴戾黑暗,法令诛罚日益刻深,赋敛愈重,戍徭无已。胡亥深处宫中,如何能够知道民间的疾苦之声,愤慨之情?他只知道生命短暂,理当及时行乐。不思一人治天下,惟以天下奉一人。至于民力嘛,就象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就总会有的。
于是续修阿房宫,道:“先帝为咸阳朝廷小,故营阿房宫为室堂。未就,会上崩,罢其作者,复土郦山。郦山事大毕,今释阿房宫弗就,则是彰显先帝举事之过也。”
又征材士五万人,屯卫咸阳,令教射狗马禽兽。当食者多,度不足,下调郡县转输菽粟刍藁,皆令自赍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
这一系列政策,将把帝国带往何方,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真有一个上帝,他曾经授予嬴氏以天命,让嬴氏统治天下。那么,此时此刻的他恐怕也只能摇头叹息道,胡亥,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的确,上帝是给过胡亥机会的。
贾谊《过秦论》有云:“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饥者甘糟,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
胡亥所继承的帝国,民力疲敝,百姓困苦,怨声载道,水深火热,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正是他的大好机会。只需一件短衣,就可让寒者感激五内,只需一把糟糠,便能令饥者高呼万岁。拨乱反正,挽救民心,甚至只需要施加一些小恩小惠,就足以让胡亥成为广为传颂的圣主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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