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龛世》第117章


灰衣人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话,然而国师向来寡言,难得有兴致说这么些话,他不接岂不是更过不去。于是他想了想,又道:“是我们愚驽,分不了忧。”
国师闻言,眸光一动,淡漠地从他们身上瞥过,又重新落在江松山上,半晌之后淡淡道:“总有用得上的地方,无须妄自菲薄。”
他看着山顶荒寺,忽而抬手行了个佛礼。
于他而言,这一生始于此处,所以也该“殁”于此处,这才算得上是有始有终。况且,他现今所为,多少有些忤逆当初那位的初衷,所以临“死”前来自忏一番,也算得个心安。
相信对方若是活着,也是可以理解他一番苦心的。
当他行完佛礼重新抬起眼时,那百人组成的圆阵之中,石像莲花底座上的纸符忽然抖动了一下。
一张正对大泽寺,一张冲着洞庭方向,还有一张则对着万石山。
三张纸同时一抖,发出“哗”地一声响,像是狂风吹搅着战旗发出的拍打之声。
紧接着,莲座之下的血圈倏然一亮,原本快要干涸的血迹似乎陡然间变得新鲜起来,甚至还微微流动着。
国师转过身来,抬袖一扫,就听一阵风刀之声于圆阵上方扫过,阵中百人左手拇指突然裂开了一道割口,殷红的血顿时从那道割口之中淌流而下,落在地上,又如同被什么吸引了一般,直直朝那石像蜿蜒而去。
那是一幅极为骇人的景象,数百条血线如同长蛇一般静静地朝石像爬去,眨眼间便融进了石像底端。
一众灰衣人虽然有所准备,乍然看到这一幕依然有些手脚发凉。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血液将整个莲座染成暗红色,又似乎活了一般,沿着石像由脚往上。
似乎要将整座石像染成血色。
那究竟得花费多少血,灰衣人不知。他们只知道,这圆阵中人的血最终都是要流干的,一个也活不成。
而就在他们愣神之时,国师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抬袖又是一道风刃。灰衣人只觉得自己左手拇指一阵刺痛,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整只左手便被千钧之力猛地压向地面。
那力道之大,让人无力反抗。灰衣人各个措手不及,连带着整个人都狼狈地横趴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殷红血流从手指之下汩汩流出,也直奔那石像而去。仿佛流的不是血,而是活气。
他们懵了片刻,下意识疯狂挣扎起来,然而不论他们使出多大的力道,用出什么方式,左手依然被死死钉在地上,纹丝不动,鲜血也依然汩汩前流。
领头那个灰衣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愕然抬头看向国师,刚巧对上了国师垂下来的目光。
那双透黑的眸子里无波无澜,仿佛他所看的根本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世间草木。
透过那双平静至极的眸子,灰衣人忽然明白了先前那句话的深意:总有用得上的地方,无须妄自菲薄。
他更是明白了国师难得多话缘由,因为在他眼中,这兴许只是自言自语而已,根本没人听见……毕竟,死了便是白骨一副,算不得人了。
第89章 江河血(三)
鲜活的血液一点点从他身体中流失,似乎将他周身的热气一起带了出去。他开始发冷,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脑中昏昏沉沉,脖颈也越来越无力支撑抬起的头。
在近乎茫然的惶恐之中,他忽然想起了许多许多事,零碎而松散。
他想起了和他一起在山间长大的人,现如今都同他一样滚倒在这一片血色里。
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国师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小儿年纪,不曾明白事理,更不曾同国师有何牵连,只在瞒着松云溜下山偷看从县城经过的祭天队伍时,瞧见过国师一眼。那时候的人真多啊,却无人敢靠得太近。他在人群之中来回挤着想挑个清楚些的位置,却不慎被人手肘一撞,踉跄着便要扑到祭天队伍里。眼看着就要摔了,他只觉有云雪从眼前一扫而过,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扫起了一道风,将将好把他扶直了身体。
小小年纪的他甚至不曾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怎的自己回过神来便已然稳稳地站在了道边,而他愕然抬头时,那队伍已然朝前走了一段,然而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白衣僧人……
这记忆太过久远了,远到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就忘了,却在这种时刻又重新回想起来。
原来在那样小的年纪里,他并非像如今这样畏惧国师,甚至是有些崇敬的,究竟是从何时起,他见到国师就只剩惶恐和忐忑了呢……
他领了松云的命,同一帮兄弟在暗中奔走数年,究竟做过多少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起初看着人命从手中过,他还负罪累累不胜恐慌,也揪根溯源地问过松云。
松云说,他们所作一切均是为了更多百姓。那些点滴准备,都是在布一个宏大的阵局,那阵叫做江山埋骨,若是布成,不仅能挡他们算到的大灾,还可保山河百年长安,
这些太过高深的东西,松云不曾教过他,这宏大的阵局究竟该如何拿捏,他也一无所知。只记得一句从小便听松云说过无数遍的话:有些大事之所成,总少不了些许牺牲。
这话他明白,所以牢牢记了许多年。
直到今日,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汩汩而淌,从活到死仿佛只有眨眼的距离,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头顶,他忽然就变得满心混乱了。
他忽而觉得那句话不对,还漏了许多东西,至少……至少该问一问,那些人是不是愿意被牺牲。
在又一阵无望的垂死挣扎后,他在迷茫之中又觉得那句话倒也没错,只是……
他突然有些不确定,这样漠然的国师,当真是为了百姓身不由己么?躺在这里的百人、江底镇着的枯骨,还有更多被牵连进来的人,当真死得值当么,又当真是不可避免的么……
不过他已经没有力气张口问这些了,甚至连再看一眼国师的眼神都做不到,只能在愈渐浓沉的黑暗里,一点点睡过去,然后……大约是不会再醒来了……
从这百人指下流出的血,终于顺着莲座,将整个石像尽染成暗红色,连背影也不再出尘,而是显出一股浓重的邪气来。
仿佛一场妖异的仪式终于开始,乍然之间,整座江松山连同国师所站的黑石滩都开始震动起来,江面巨浪滔天,接连直扑过来,却又在国师身后堪堪停住,败退回去。
乍一看,活似有两方力量在疯狂较劲。
国师就地而坐,双掌合十,口中低声念着经文。乍一看仿佛在超度亡灵,然而那经文浑厚古朴之中夹杂着一些怪异的音调,听得人极不舒服。
他身后黑石倾倒,身前大浪奔涌,却奇异地在他头顶笼成了一个拱形,没能伤到他分毫。
起初还不曾出现什么变化,当他念完一段经文后,合十的两手指端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血点,看起来可怖异常,那血点少说也有百来枚。
他口中经文依然为止,似乎对这些血点毫无所觉。
而这些血点仿佛活了一般,在沉厚的经文之中,一点点朝手背推进,只是每推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
国师面带银罩,未曾露出面容,但是眨眼的功夫里,两鬓被面具边缘压着的地方已然渗出了层薄汗,可见他声音虽未见波动,实际却是费了劲的。
血点缓缓从手背爬上了小臂,隐在了他宽大的衣袖里。
天地之间风浪更加可怖,大有侵天吞地之势,远处江岸边的小楼直接被狂浪扑打得直抖,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多会儿,伴着无数脆裂之音,再又一个巨浪滚涌之中,彻底塌倒,栽进了江里。
与此同时,一条灿金的丝线,犹如电光一般,在江岸另一端远远游走着,速度快得犹如滚地的风雷,在人们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直窜向东北,途经江中某处之后,发出一阵炸响,而后又直窜向西南,最终直奔向这里。
就在它经过洞庭湖、万石山,终于奔向大泽寺的时候。国师身下开始隐隐涌现出一丝金光。而那一片血点,则已然顺着手臂爬过脖颈,出现在了脖颈上。
那一幕其实甚为骇人,一个看起来颇为出尘的僧人,脖颈上满是血点,而这血点还在他经文的催动之下,奋力朝面上爬。
就在那血点漫上下巴的瞬间,黑石滩地上骤然多了一道血圈。
圈中血光一闪,冷不丁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着白麻僧袍,昭然出尘,好看极了,却也冷极了。冷得简直叫人心悸,仿佛在百年冰雪之下压着万丈深渊。而他手中还毫不客气地捏着另一个人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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