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者》第646章


乔万尼是被门外医师们的脚步声吵醒的。他推开门,找到洛伦佐,公爵站在母亲的门外,听着一个又一个医师宣告他们无能为力。乔万尼逼着他坐下来,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洛伦佐起初试图保持镇静,最后却开始小幅度地发抖。
紧急施救了两个小时后,公爵夫人才终于从昏厥中醒来。医师推门走出来,叹息着摇了摇头。夫人已药石无医,现在的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她让我们都离开,”他说,“她请您进去,殿下。”
在场每个人都知道,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洛伦佐站起身。“别走远。”他对乔万尼说,几乎像是恳求。
门在他身后关上,没有合拢。乔万尼心乱如麻地坐在门外,门内传来公爵夫人虚弱的气声,听不清在说什么。洛伦佐也一样。他小心地低下头,靠在她颊边,许久,终于听清了那重复的同一句话——“别动你舅舅。”
他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
“……即使他害死了朱利亚诺?”他轻声说。
托尔纳博尼伯爵,夫人的长兄,正是他在刺杀前夜的执政团会议中放弃了至关重要的投票权,从而使熄灯礼拜如常进行。
“是他害死的么?”他的母亲反问道。
洛伦佐不再开口。他慢慢收回前倾的身体,坐直了。
良久后,他点了点头。“我答应您。”他说。“除此之外,您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握住她的手,“……哪怕一句?”
闻言,公爵夫人艰难地动了动脖颈,将头转向了他。
床头点着一盏蜡烛,烛火摇晃在女人濒死的面容上。她看起来就像一尊七苦圣母像,因丧子而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刀剑穿心的剧痛。多年来第一次,她仔细地注视着她的长子。一行眼泪从她大睁的蓝眼睛中流下来,洗去了他的倒影。
“我从不对你提出期望,因为你一直做得很好,”终于,她缓缓伸出手,覆在洛伦佐的手背上,“但是现在,我求你……我求你……”
她望着他,眼中忽然逬出光来,猛地攥住了洛伦佐的手腕:“复仇!——我要你为他复仇!为我的孩子复仇!”
“——他那么善良,从未做过恶,是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为什么要让他死?!”难以想象,濒死的妇人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她抓着洛伦佐,语无伦次地说,“你们答应过,至少他会陪着我……他本该一直、一直陪着我……!”
他怎么忘了,圣母偏爱那个生来就有福的孩子,永远胜过其他。
洛伦佐长久地凝视着她,忽然闭上眼。他哑声说:“我向您保证。” 
“对我发誓!”
“我发誓。”
得到了他的承诺,她慢慢松开手,手指从他腕边滑下:“我……”
“……我要你记得。”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泪水涌上洛伦佐的眼睛,他别转过脸。
“我会的,”他低声说,“我会的,母亲。”
那盏烛火忽然灭了。不知过了多久,洛伦佐捧起她变得冰冷的手,放在了自己颊边。时隔二十年,他终于又能将头枕在母亲掌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杂糅了《诗篇》和《使徒行传》中的两句
**哈莫迪乌斯:古希腊的一位弑暴君者
***圣母除了耶稣之外还有众多子女
第46章 五
他回到了少年时代。四周十分安静,柑橘树的清香在空气中流动,他睡在花园后那道长满青草的缓坡上,横在眼前的手臂遮住了上方热烘烘的阳光。偶尔,不远处会传来“啁啁”的鸟鸣声,干爽的风拂过他的脸颊,卷走了燥热的暑气 。他沉浸在托斯卡纳暖融的初夏里,感到了久违的轻松与愉悦,身体全然地放松,毫无疲惫,生机勃勃,如同睡在云上。
忽然有人轻轻拱了拱他的手臂,就像一头忽然撞进怀里的小鹿。“哥哥,哥哥,”他听见朱利亚诺的声音,软绵绵的,听不分明,“……走啦。”
他睁开眼睛:“谁要走?”
“我和妈妈,”他的弟弟跪在他身边,低头蹭了蹭他的脸。他那么小,三四岁的模样,洛伦佐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抱起来。朱利亚诺继续软绵绵地说:“我会很想很想你……”
总是这样。他们的母亲每年多数时间都在卡雷吉疗养,即便偶尔回到佛罗伦萨,也不过多久就要离开。她不喜欢宫中的氛围,也不喜欢和他的祖父共处一室。虽然这么说很不尊重,但是——谁会喜欢呢?他当然也是。但每当她离开时,总是只带上朱利亚诺。他则必须留下来,继续接受教师们的训导。
朱利亚诺低头看着他,深金色的鬈发微微翘起,像画中的小天使。他看着这双和他一模一样的蓝眼睛,莫名地爆发出一股冲动,第一次喊出了那句话:“别走!”
朱利亚诺睁大了眼睛。
“别走,”他从没这么不懂事过,但此刻也不在乎了。他向前方伸出手,想抓住弟弟的衣角,“留下来!别把我……”
他看见一双成年人的手,正茫然又无措地向前方伸去。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刻着家徽的红宝石戒指。
*
他惊醒。眼前是熟悉的卧房,室内窗帘紧闭,床头幽幽燃烧着一支白烛。初醒的混沌中,他茫然地望着床帐上的花纹,多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个太长的梦:一定是这样,只要他现在去推开门,就能见到朱利亚诺;他的弟弟会坐在隔壁那间落满阳光的画室里,正在喂朱利奥喝牛奶。也许一见到他,就会抬起头,微笑着说早安。只要他——
洛伦佐马上撑起身体。然而他只是略微一动,一旁的青年立刻醒了。原本趴伏在洛伦佐床边的乔万尼此时几乎弹了起来,下意识地扣住了他的手。昏暗的光线下,洛伦佐辨认着他的脸,看见他眼里密布的血丝和深藏的恐惧。……当然了,一切都是真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乔万尼紧紧抓着他的手,吻了吻,又抬头盯着他,像是怕一合眼,他就会倏然消失。洛伦佐默默地凝视着他,过了一会,他向后退了退,让出床榻:“上来。”
乔万尼躺在他身旁,洛伦佐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午时经的钟声刚过。”乔万尼按住他闻言就要下床的身体,“别动!你必须休息。”
出乎他的意料,洛伦佐没有挣扎。他又倒回枕上,望着上方金色的流苏,叹了一口气,腿上的伤因刚才的动作而一抽一抽地作疼。他闭上眼, “今早发生了什么?”
骇人听闻的杀戮。
清算从早晨开始。日出之时,市政厅的大钟为纪念刺杀而敲响,执政团成员们聚在一起,通过了对谋逆者们的判决。波利齐亚诺确保了所有罪人都能被法律正当地判处死刑。一阵又一阵的钟声之下,人们用葡萄酒清洗了惨案发生的大教堂,血水顺着大理石石砖的缝隙向外流淌,凝结成铺路石间发黑的污垢。牢狱中的犯人被押向广场,推上绞架,然后,一具又一具尸体被从上卸下,十数辆牛车将它们拉出了城门,群鸦在原野上方徘徊不去。作为主谋,萨尔维阿蒂与科罗纳弗利被吊死在了市政宫的高窗前,一群野狗在下方虎视眈眈。弗朗索瓦帕齐的尸首则将两种刑罚都经历了一遍,最后已残缺不全。市民们围聚着见证这一切,在难以言说的恐怖之中,他们感到了沉重而无声的威慑,为了逃避它,他们选择站在获胜者一方,并从中找到了隐秘的兴奋感。他们捡起了帕齐零落的尸体,谁也不知道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贵族还将遭遇什么——乔万尼简略地提及了所发生的一切,谨慎地挑选着言辞:他知道洛伦佐一定不会为此喜悦。
“从前,博洛尼亚的本蒂沃里家族遭人背叛时,将背叛者的心脏钉在了门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后,洛伦佐说,“一百年后——在佛罗伦萨,还是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闭上眼睛:“而我,竟然已经对这些事无动于衷了。”
乔万尼看着他,心疼又无措。洛伦佐低声说:“抱着我。”
于是他将洛伦佐紧紧揽进怀里。洛伦佐将头靠在他颈边,几乎是贪婪地感受着青年传来的热气。沉郁的寂静中,他听见乔万尼有力的心跳,它来自一颗饱满而坚强的心脏,此刻正因焦急而显得有些惶然。他静静地听着,忽然说:“我真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
“做噩梦了吗?”乔万尼问。
“是一个很好的梦。” 洛伦佐摇了摇头。
“你记得吗?”他说,“在卡雷吉的时候,我说,我偶尔会嫉妒朱利亚诺。”
乔万尼点头。
“我说了谎,”洛伦佐说,“实际上,我是——非常频繁地嫉妒他。”
他的爱人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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