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传》第2章


(前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则凡善有可纪, 恶有当褫,不出于生平事实。而后之论者,虽或意见 各殊,褒贬互异,然事实固不可得而易也。惟世之论 公者则不然,公之没去今七百馀年,其始肆为诋毁者,多出于私书;既而采私书为正史,此外事实愈增,欲 辨尤难。(中略)忆公有上韶州张殿丞书,其言曰: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 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 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 德流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 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 其然否,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栗, 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况阴挟翰 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 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 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 。”呜呼, 尽之矣。此书作于庆历皇?间,当是时公已见称于名 贤钜公,而未尝有非毁及之者也。然每读是书,而不 禁?欷累叹,何其有似后世诋公者,而公已先言之也。 自古前代有史,必由继世者修之,而其所考据,则必 有所自来。若为宋史者元人也,而元人尽采私书为正 史。当熙甯新法初行,在朝议论蜂起,其事实在新法, 犹为有可指数者。及夫元?诸臣秉政,不惟新法尽变, 而党祸蔓延。尤在范吕诸人初修神宗实录,其时邵氏 闻见录,司马温公琐语涑水纪闻,魏道辅东轩笔录, 已纷纷尽出,则皆阴挟翰墨以餍其忿好之私者为之也。 又继以范冲朱墨史,李仁甫长编,凡公所致慨于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若重为天下后世惜者。 而不料公以一身当之,必使天下之恶皆归。至谓宋之 亡由安石,岂不过甚哉?宋自南渡至元,中间二百馀 年,肆为诋毁者,已不胜其繁矣。由元至明中叶,则 有若周德恭,谓神宗合赧、亥、桓、灵为一人,有若 杨用修,斥安石合伯鲧、商鞅、莽、操、懿、温为一 人,抑又甚焉。又其前若苏子瞻作温国行状,至九千 四百余言,而诋安石者居其半。无论古无此体,即子 瞻安得有如是之文。后则明有唐应德者,著史纂左编, 传安石至二万六千五百馀言,而亦无一美言一善行。 是尚可与言史事乎哉?(后略)
陆、颜两先生,皆一代大儒,其言宜若可信。而 蔡氏者又博极群书,积数十寒暑之日力网罗数千卷之 资料以成年谱,而其持论若此。然则居今日以传荆公, 欲求如克林威尔所谓“画我当画似我者 ”,不亦戛戛 乎至难之业哉?虽然,历史上不一二见之哲人,匪直 盛德大业,淹没不章,抑且千夫所指,与禹鼎之不若 同视,天下不复有真是非,则祸之中于世道人心者, 将与洪水猛兽同烈。则夫辟邪说拒淫辞,扬潜德发幽 光,上酬先民,下奖来哲,为事虽难,乌可以已,是 则兹编之所由作也。 (附)宋史私评
宋史在诸史中,最称芜秽 ,四库全书提要云 : “其大旨以表章道学为宗;余事不甚措意;故舛谬不能 殚数 。”檀氏(萃)曰 :“宋史繁猥既甚,而是非亦 未能尽出于大公。盖自洛蜀党分,迄南渡而不息,其 门户之见,锢及人心者深,故比同者多为掩饰之言, 而离异者未免指摘之过 。”此可谓深中其病矣。其后 柯维骐著宋史新编,沈世泊著宋史就正编,皆纠正其 谬。四库提要摘其纪志互异处、传前后互异处,十余 条。赵氏(翼)陔余业考,廿二史札记,摘其叙事错 杂处、失检处、错谬处、遗漏处、□牾处,各十余条; 其各传回护处、附会处、是非失当处、是非乖谬处, 共百余条;则是书之价值,概可见矣。而其舛谬最甚, 而数百年来未有人起而纠之者,莫如所记关于王荆公 之事。
宋史成于元人之手,元人非有所好恶于其间也, 徒以无识不能别择史料之真伪耳,故欲辨宋史当先辩 其所据之资料。考宋时修神宗实录,聚讼最纷,几兴 大狱。元?初,范祖禹、黄庭坚、陆佃等同修之,佃 数与祖禹、庭坚争辩。庭坚曰:如公言,盖佞史也。 佃曰:如君言,岂非谤书乎?佃虽学于荆公,然不附 和新法,今其言如此,则最初本之神宗实录,诬罔之 辞已多,可以见矣。是为第一次之实录。及绍圣改元, 三省同进呈台谏前后章疏,言实录院前后所修先帝实 录,类多附会奸言,诋熙丰以来政事。及国史院取范 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供文状,各称别无按据得之 传闻事。上曰:文字以尽见,史臣敢如此诞慢不恭。 章X曰:不惟多称得于传闻,虽有臣僚家取到文字, 亦不可信。但其言以传闻修史,欺诞敢如此。安焘曰: 自古史官未有如此者,亦朝廷不幸。此虽出于反对元 ?者之口,其言亦不无可信。前此蒋之奇劾欧阳修以 帷薄事,修屡抗疏乞根究。及廷旨诘问之奇,亦仅以 传闻了之。可知宋时台馆习气,固如是也。于是有诏 命蔡卞等重修实录。卞取荆公所著熙甯日录以进,将 元?本涂改甚多,以朱笔抹之,号朱墨本。是为第二 次之实录。而元?诸人,又攻之不已。徽宗时,有刘 正夫者,言元?绍圣所修神宗史,互有得失,当折衷 其说,传信万世。又有徐责力者,言神宗正史,今更五 闰,未能成书,盖由元?绍圣史臣,好恶不同,范祖 禹等专主司马光家藏记事,蔡京兄弟纯用王安石日录, 各为之说,故论议纷然。当时辅相之家,家藏记录, 何得无之。臣谓宜尽取用,参订是非,勒成大典。于 是复有诏再修,未及成而靖康之难作。南渡后,绍圣 四年,范冲再修成之以进。是为第三次之实录。宋史 所据,即此本也。自绍圣至绍兴,元党人,窜逐颠播 者凡三十余年,深怨积愤。而范冲又为祖禹之子,继 其父业,变本加厉以恣报复。而荆公自著之日录,与 绍圣间朱墨本之实录,悉从毁灭,无可考见。宋史遂据一面之词,以成信谳,而沉冤遂永世莫白矣。凡史 中丑诋荆公之语,以他书证之,其诬蔑之迹,确然可 考见者十之六七。近儒李氏(绂)蔡氏(上翔)辩证 甚博,吾将摘其重要者,分载下方各章,兹不先赘。 要之欲考熙丰事实,则刘正夫、徐责力所谓元?绍圣好 恶不同互有得失者,最为公平。吾非敢谓绍圣本之誉 荆公者,遂为信史,然如元?绍兴本欲以一手掩盖天 下目,则吾虽欲无言,又乌可得也。蔡氏所撰荆公年 谱载靖康初杨时论蔡京疏,有南宋无名氏书其后云:荆公之时,国家全盛,熙河之捷,扩地数千里, 开国百年以来所未有者。南渡以后,元?诸贤之子孙, 及苏程之门人故吏,发愤于党禁之祸,以攻蔡京为未 足,乃以败乱之由,推原于荆公,皆妄说也。其实徽、 钦之祸,由于蔡京。蔡京之用,由于温公。而龟山之 进,又由于蔡京。波阑相推,全与荆公无涉。至于龟 山在徽宗时,不攻蔡京而攻荆公,则感京之恩,畏京 之势,而欺荆公已死者为易与,故舍时政而追往事耳。 (后略)
此其言最为洞中症结,荆公所以受诬千载而莫能 白者,皆由元?诸贤之子孙及苏程之门人故吏,造为 已甚之词。及道学既为世所尊,而蜚语遂变铁案。四 库提要推原宋史舛谬之故,由于专表章道学,而他事 不措意,诚哉然矣。颜习斋又尝为韩胄辩冤,谓其能仗义复仇,为南宋第一名相,宋人诛之以谢金,实狗 彘不如。而宋史以入之奸臣传,徒以其得罪于讲学诸 君子之故耳云云。朱竹君、王渔洋皆论张浚误国,其 杀曲端与秦桧之杀岳飞无异,徒因浚有子讲学且为朱 子所父事,遂崇之为名臣;而文致曲端有可杀之罪, 实为曲笔云云。凡此皆足证宋史颠倒黑白变乱是非之 处,不一而足。而其大原因则皆由学术门户主奴之见, 有以蔽之,若荆公又不幸而受诬最烈者也。吾故先评 之如此,吾言信否,以俟识者。
第二章 荆公之时代(上)
自有史以来,中国之不竞未有甚于宋之时者也。 宋之不竞,其故安在?始焉起于太祖之猜忌,中焉成 于真仁之泄沓,终焉断送于朋党之挤排。而荆公则不 幸而丁夫其间,致命遂志以与时势抗,而卒未能胜之 者也,知此则可与语荆公矣。
宋艺祖之有天下,实创前史未有之局。何以言之? 昔之有天下者 ,或起藩封 ,或起草泽,或以征诛, 或以篡禅。周秦以前,其为天子者,大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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