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第106章


那天晚上的枪声惊动了绛帐镇上的秦山魁,他一听就辨别出声音来自周家寨方向。周家寨出啥事了?他马上想到了周立德。那里只有周立德的队伍,无论发生啥事都与他有关。秦山魁立即带领弟兄们奔过去,准备给周立德帮忙。这是结交周立德的好机会,绝不能错过!
到了周家寨,发现一支部队正在攻城。秦山魁知道周立德的队伍是驻在寨里的,攻城的一定是周立德的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狗日的!秦山魁一伙都是惯匪,枪法了得,战斗力无形中被放大了,造成了前后夹击合围聚歼的吓人效果。
夕阳搁在黄龙塬西畔,血红血红的,血红流淌下来,原野也一片血红。那天黄龙塬上一下子隆起那么多坟堆,就像土地心疼得痉挛,浑身鼓起疙瘩。活着的人站在墓前,他们无话可说,只有眼泪掉下来,在黄土中滋起一股股尘雾……
周立德祭奠过两个兄弟,拜别父母,带领队伍出发了。他们不是向东,而是向北。
第四十七节
周克文的粥棚开张了。
十五口碾盘大的铁锅一字儿排开,里面煮的全部是稠糁子,这比洋人的稀饭强多了。洋人的稀饭连筷子都用不上,周克文的糁子一剜一疙瘩,每人还配一个白蒸馍。来这里吃舍饭的人山人海,络绎不绝。周家寨的人都给周克文帮忙来了,烧火的,挑水的,劈柴的,磨面的,推碾子的……他们在这里忙活,也在这里吃饭。很多人两年没有闻过粮食味道,现在把肚皮都吃翻了。
旱地龙和他的弟兄们也留了下来给周克文帮忙,他们负责维持饭场秩序。旱地龙被周克文感动了,为了赈灾,他秀才哥把两个儿子都搭进去了,这真是圣人啊。想一想自己以前对明德堂做的事,他心里愧得慌。他现在不是旱地龙,也不是秦山魁,而是几十年前的刘寿娃了,他秀才哥亲切地称他寿娃兄弟。
绛帐镇的洋人跟周克文打了一天擂台就败下去了,他们当天黄昏收拾了自己的摊子。临走时一个黑老鸹跑过来跟周克文告别,说他来了他们就走,他们要到没人赈灾的地方去开粥棚,甚至还说了一句中国的成语:抛砖引玉。鬼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是给自己找下坡的台阶。尽管洋人的中国话说得不顺溜,可他们竖起大拇指的神态周克文是懂的,洋人服了!
周克文眼泪唰一下奔涌出来。他赢了!‘3‘u‘w‘w‘。‘c‘o‘m‘
道统有救了!人心有救了!两个儿子死得值,他们可以瞑目了!朝廷都打不过洋人,他把洋人打败了!
周克文心硬如铁,可这会儿怎么都管不住自己,眼泪像房檐水一样连成线,最后竟至于号啕大哭。
哭着哭着,老汉忽然又唱起来了,这是挣破头的秦腔尖板:
彦章打马上北坡,
新坟更比老坟多。
新坟埋的汉光武,
旧坟又葬汉萧何。
青龙背上埋韩信,
五丈原前葬诸葛。
人生一世莫轻过,
纵然一死怕什么!
《苟家滩》的唱腔慷慨悲壮,高亢激昂,像一阵狂风刮过八百里秦川。漫天的黄尘被吹走了,天空蓝得耀眼。黄龙塬被震得五体投地,匍匐着洗耳恭听。秦岭被唤醒了,揭开云雾盖头,凝神肃立,行施着钦佩的注目礼。
这一刻天地静穆,万物动容。
饭场上的人看傻了,他们分不清这是人唱戏,还是神发威!
好!他们齐声喝彩,欢声雷动。
前三天放饭都很顺利,来这里吃舍饭的不光有本地人,还有说外地话的陇西人。人虽然很多,可刘寿娃他们把秩序整饬得井井有条。饥民们都自备碗筷,排队等候打饭。周克文背着手,叼着烟锅,四处巡查。饥民看见周克文过来,都点头哈腰,夸赞周克文是善人。周克文心里很自豪,也很受活,可嘴里却不住地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不是善人,圣人才是大善人,是圣人教我这么做的,要谢就谢他老人家。
圣人是谁呀?有饥民感激地问。周克文一愣说,是夫子呀。那人一听就摇头,麸子是喂猪的饲料,周克文要他们谢麸子,莫非要拿麸子打发他们?他小心翼翼地问,没有粮食吗?周克文知道他听岔了,咬重字音再说一遍,孔夫子!那人更惶惑了,麸子已经够差的了,还是空心的!其实不光是这个人,一大片人的表情都是愕然的。周克文躁了,他吆喝道,不知道孔夫子的不给吃饭,要吃饭的人站出来!队伍里犹犹豫豫的,结果一会儿就站出来一大片。
周克文一看更生气了,饥民中竟然一大半人不认识圣人!他想开口骂人,可还是忍住了,他越发意识到自己赈灾的必要性。他朝这些人吼了一声,跟我来,我叫你们开开眼。饭场正中央安置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供奉着一张牌位,上书“大成至圣文宣王”,在牌位上端还拴着一个拳头大的圆形金匾,金匾里錾着一个奔头老汉,那是周克文孙子的护身符。周克文早就料到会有饥民不通王化,必须拿赈灾给他们补课,所以提前准备了这个香案,只是他没有预料到愚昧的人会这么多。周克文把这些人领到夫子面前,叫他们磕头作揖,直到记住圣人的名讳才给饭吃。
这是周克文从洋人那里学来的招数,洋人拜移鼠,他拜孔子。
到了第四天上午,周克文带着人正在粥棚忙碌着呢,忽然听见一阵阵沉闷的雷声,轰轰轰……轰轰轰……这声音起初让周克文喜上眉梢,他以为要下雨了,可抬头看天,天上依然晴得没有一丝云彩。周克文很纳闷,这是干啥呢?就在他愣怔的当儿,脚下的地面开始打战了,远处腾起遮天蔽日的黄尘。黄尘飞快地朝这边滚过来,就像漫天的沙尘暴。
周克文吃惊地瞪大眼睛,眼看着这滔天的洪水涌了过来。
这是无边无际的洪流,从秦岭山下一直充塞到渭北高原,整个关中道全是它的河床!这是吃大户的饥民,成千上万的流浪汉,哪里有粮食,他们就拥向哪里。他们从陇西高原席卷而下,遇见城镇抢城镇,碰到乡村抢乡村,能吃的吃光,能拿的拿光,能烧的烧光!人数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富人碰上他们立即变成穷人,大户碰上他们当下一无所有,眨眼间由富变穷的人为了活命只能跟上这个队伍去抢别的富人。这些人就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他们飞过的地方寸草不留!
绛帐镇放饭有一段时间了,先是洋人,接着是周克文,而且周克文比洋人招待得更好,这消息越传越远,终于把吃大户的招来了。
这是气势汹汹的洪水,谁也不敢阻挡他们,谁也阻挡不住他们,只能任凭他们攻城略地,拔寨毁村。
可刘寿娃要挡住这些人。他是维持秩序的,更是保护周克文的,这是他的职责。想抢他秀才哥的粮食,这还了得!他和他的兄弟们高声吆喝:站住,再敢往前,打断你们的狗腿!
那些人根本不理。
刘寿娃想脚步声嘈杂,他们大概听不见。他拔出盒子炮,朝天开枪,他的弟兄们都学他,枪声像鞭炮一样密集。
那些人依然朝前迈进。
刘寿娃躁了,他是当土匪的,没见过比土匪更横的人。给我打!
刘寿娃一声令下,十几支枪口吐出火舌,走在前面的人立即倒下一排。可后面的人看都不看倒下的人,他们踏过尸体,木然地往前涌动。刘寿娃越打,他面前的人越多,越打这些人离他越近。
刘寿娃害怕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人,是滚动的石头,是奔腾的洪水,子弹打过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况且他们的子弹眼看没有了。
刘寿娃大叫道,秀才哥,赶紧跑!
可他们跑不赢了。刘寿娃和他的兄弟眨眼就被人流吞没了。他们被踩扁了,踏碎了,撕烂了。
粥棚淹没了,圣人牌位踢翻了,绛帐镇挤破了,周家寨踏平了,这里的男女老少瞬息间被卷入旋涡中,他们呼喊着,哭泣着,挣扎着,被浩浩荡荡的洪流裹挟而去……
尾声
民国三十八年农历六月十八日,一场大战在关中西府爆发了。
这时节热凉交替,麦子早割了,玉米刚种上不久。这一茬庄稼命不好,苗儿刚冒出地面,就碰上了打仗。呼啸的炮弹卷起狂风刮过田野,吓得苗儿瑟瑟发抖。炮声持续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消停下来,还没等苗儿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一双双粗暴的大脚从它们头顶咔咔咔地踏过去,它们顷刻间断胳膊折腿,瘫在地上。一拨队伍从北塬上冲了下来,把另一拨队伍撵到了渭河边。渭河正是洪水季节,河水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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