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烟雨七世潮·明空篇》第2章


出了甬道再走上一段便是凉月阁,此地相传曾是隋炀帝登高望月之处,李世民做上皇帝后将这重新修葺了一番。杨淑妃多年前患了重疾,搬入此处闭门不出,皇上为其安心养病,下令不许他人探望。新入宫的女孩都对这个亡国公主有着或深或浅的好奇,贵淑德贤四妃中,唯杨淑妃未曾露面,然问起宫中老人全都讳莫如深。
凉月阁前朱门紧锁,门上两只黄铜椒图兽怒眼瞪视来者,明空怔怔空望了会,抬手擦去脸颊的泪痕,待心神平复,方上前叩响衔环。
前来应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婢,眉目淡淡的像是墓中壁画上褪了色的仕女。她看着明空,并不说话。
明空自荐是新入宫的才人,贤妃命她来送衣料给淑妃。
那人接下锦缎,依旧无话,只是微一点头。她的肩后有满庭梅花,这时节正开得浓烈,夜色中明空辨不清花色,但直觉那是白梅,花芯中带着点青。
老宫婢退后一步,又对明空点了下头,尔后缓缓关上门。
此时月亮初升,檐角悬铃清脆,明空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沉,她知再往西走便能遇上一片清池,她抬起头,没有看见池水,但看到了远处的宫殿,殿脊上两只青黑的鸱尾遥遥相望。这儿是与皇宫最格格不入的一处,喧嚣越不过来。 
往回走的时候,遇上了一小丛宫监,执着火折子将甬道的石灯逐一点亮。明空涓涓行着,亮起的宫灯一盏盏落到身后,她在心里问自己:“刚才,你为什么哭?”
☆、第二章
入了末冬,宫里上下开始筹备新年宴,宫嫔们的工作也渐渐繁多起来。
一日交班,同行的徐才人邀明空陪她去趟尚衣局,她托那里的宫人赶制了件新衣,今日试穿,想听听明空的意见。
每年这时各宫定制新服最多,徐惠硬是塞足了银两,才得到这么一件巧丽夺目的浅碧笼裙。裙间桃花拿丝绢裁就,一瓣一瓣缝上去,足足缝了一百零一朵,衬得人恍若花中飞仙。
徐惠换上新衣,站在通天银镜前摆好姿势,问道:“你看这裙怎样?”
明空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很衬你。”
徐惠璨然一笑。初入宫时她就注意到明空了,花团锦簇的新人中,唯明空穿得最清淡,独自亭亭站在花树下,似为躲避艳阳,但她身上的光却比谁都亮。她总是与一切保持着距离,一群新人扎堆讨论皇上喜好的时候,她总不加入,如今各宫争相制新衣她也不参与,徐惠觉得惋惜,她轻声道:“明空,你有的时候和大家都不一样。”
明空勉强笑道:“是吗?”她没有追问哪里不一样,只是眼神淡淡飘远,看不出哀喜。
新年很快到来,除夕夜周边各国遣使来朝,皇帝携皇子及众大臣于两仪殿中宴请异域贵宾。妃嫔与公主们则在一旁的万春殿聚首。位分高的妃子携公主享坐正殿,皇上席间会来走动。而位份低的如明空徐惠之流,则根本没有资格近身,只能坐在偏殿。徐惠满脸落寞,低头抚摸着绣在袖口的那支桃花。
燕妃对今日的宴会很是看重,因这是文德皇后故后她第一次担当重任。韦贵妃自与皇上生分后便一心礼佛不再过问宫中诸事,筹划宴会的任务便摊给了阴妃和燕妃,阴妃负责菜式,燕妃负责节目。此次节目除了传统的歌姬舞蹈,还有众皇子的独舞,轮番上演以丰富那些归顺异族对大唐雄浑的想象。
宴会行至□□,燕妃差人来偏殿找明空,让她去后场瞧瞧,一向乖顺的小皇子李治不知怎么临阵罢演了,那边正乱着。
明空离席,绕去后场。那里帷帐深一层浅一层隔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妆间,供演出者妆扮换衣。身旁的一束厚帐中突然现出一男童,探着哭花的脸往外瞧。明空从其服饰相貌猜出了这就是十岁的晋王李治。此时远处奔来一小宫监,李治速速躲回帐中,那小宫监也是病急了乱投医,匆匆给明空行礼,问道:“才人可见着晋王殿下?”
明空往身后一指,淡道:“刚看到一个身影往那边去了,似是晋王。”
宫监走开,李治现身,一脸疑惑地抬头瞧着明空,他人生的第一次叛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在这个宫嫔的帮助下实现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他此后的人生还会有一场巨大的叛逆,缘起于她,终结于她。
明空和李治说:“不想上场表演也没有关系。” 有人缺演,后面的节目提前便是,只要宴会不磕绊地进行,自然不会有人追究一位年幼皇子的任性。本来,若不是长孙无忌执意,燕妃也不愿安排幼皇子出演,如此一来正好遂了燕妃的本意。
明空帮李治重新掩上帷帐,告诉他等下一场音乐结束了再出来。李治欣欣然缩回厚重的帷布间,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
下场的舞姬鱼贯而出,声音莺莺呖呖讨论着异域客人的奇服。
明空找到督演的大宫监,以燕妃之名让他把后面的节目往前挪。此时的后场琳琅满目,各色舞衣道具堆得一山更比一山高,像极了民间的庙会,全是沉甸甸的人间喜气,明空一时贪看,身不由主地往里走。
繁华深处有一道黄绫帷帐遮掩着,明黄的穗子缀着小巧铜铃铺在地面,铃声细碎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吴王殿下。此时正好有风高扬,帷帐被吹开,明空这才看到那帐里端坐着一位皇子,身旁的宫人正在为他加袍戴冠。他越过人群远远看定明空,就像那次在黑暗中他一眼看到她哭泣的脸。
原来他是吴王李恪——杨淑妃的儿子。明空呆愣了片刻,速速转身,心里说不出的感受。她逆着人流往回走,时外头正演着胡旋舞,声乐激荡如忽高忽低的秋千,伴随柔软悠长的夜风,吹过层层厚重的帘幕。
人群中有一老宫监,正端着一柄鞘身斑驳的剑往后场赶,猛地看到迎面而来的明空,心下大惊。然他脚步未变,面上更是不露声色,待与明空错开后,方回过头来紧紧盯住她的背,黑暗中那双眼满是凛凛的光。
时督演宫监正巧走出,见是陆守赶紧堆起笑迎上去:“唷!陆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陆守收回目光,平静下来,笑道:“劳烦把这舞剑交给吴王殿下。”
宴会近子时方歇,偏殿中的妃嫔们自始至终都没能见着皇上。皇上席间只去过正殿,与公主们喝了酒,宴后去陪妃子守岁。新人们渐渐散去。明空与徐惠结伴同行,宫墙下两道纤幼的影子交叠着。
徐惠说起她在宴会上听到的传闻,“有个老宫嫔死了,患了重疾却不肯吃药,就这么病死了。听说,她入宫有好些年头了,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 徐惠低下头,“就这样死了,爹娘会怪罪的吧。”不过她很快又振奋起来,“马上就是新年了,明空,我们一起来许个愿吧。”她拉着明空朝向晨光初亮的地方,双手合十,闭眼默念。
明空却只是空空地望着远处的天幕,她没有愿望,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章
风柔日薄,疏雨绵绵。燕妃早早换上春衣,一席湖绿罗裙,外衬的轻丝上翩飞着几只金线绣出的黄鹂,书房正中摆着一架镂金香炉,微醺的春花香蓬蓬地浮上来,她在案前临字。
突来一缕凉风惊了笔下宣纸,燕妃皱眉。奕珠拨开门帘走了进来,她深知这个时候的燕妃是最忌被扰的,然还是踌躇着,轻声道:“刚内侍监的传话来,说今晚是武才人侍寝。”
燕妃手下一抖,笔尖蘸饱的浓墨飞溅到一旁盛满清水的瓷盂中,她身子未动,一双凤目凌厉抬起,“皇上去江都巡行数月,这一回宫,竟然点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才人?”
奕珠低着头,嗫嚅道:“传话那人也说不清缘由,婢子私下琢磨着,许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那武才人长得些许像杨淑妃。”
燕妃这下是真的惊着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她早被自己的明艳耀花了眼,看不清旁人,经奕珠这么一提,才依稀觉得那明空的眉宇间的确有几分杨淑妃的韵致,都是眼神中不时一闪的清冽,清冽下一晃而过的忧郁,那忧郁深处是不甘还是怨恨?
燕妃微微打了个寒噤,只觉冷风袭身,以为是奕珠进来时没有关妥门,投目细看,门是关严的,那门框上钉着的绣花垂帘也纹丝未动。绣的是花开富贵,花茎交错花容相影,谁能料到遥远的血脉会在这里交了辉映?明空从她母亲身上得到了杨氏一族的血,那一点点血脉原本无足轻重,可偏就那一点点血脉,让好不容易去了的杨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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