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寨旧事》第2章


然而止,取而代之是铁器刺入肌肤的钝响,夹杂着一声细不可闻的低语。一蓬热血喷在风佚脸上,腥热让人几欲作呕,继而心口一痛,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胸腹也被生生从中间撕裂。
“啊——”风佚本能的嘶喊,只觉天旋地转,腥红血色遍染天地,所有声音渐渐消失,化入黑暗的混沌。又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股琴音如一弯清流缓缓流到身边,环绕着他,冲刷去了身上战火和血腥。
琴……琴?琴!
风佚渐渐恢复了意识,缓缓睁开眼,只见玉镜当空,月色皎皎,四下茂林如初,自己仍在这片林中,琴音自身畔传来,一袭白衣背向于他。月色笼在抚琴女子身上,一袭白衣不沾染一丝尘埃,似乎从未在这人间走过一遭。
听她醒来,抚琴女子才止了琴音,轻叹:“想不到你学的这样快,竟已看见了……”
“那是什么?”风佚问,仍为方才所见心有余悸。
抚琴女子不答,轻弄着琴弦,自语一般:“此曲不祥,莫再奏了。”
“可……”这仍是好曲啊!
“不舍?”抚琴女子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
“不舍。”风佚肯定。
抚琴女子轻轻笑了,也不答话,十指抚上琴弦,轻轻揉出几个音符来,简单的曲调如微风清流,将风佚心中最后残余的一丝烦恶也带走了,琴音止了,抚琴女子才道:“奏此清心调三遍再奏那曲,即能不见异状。”
这小调不难,风佚很快记下,仍是忍不住问道:“那究竟是什么?”
抚琴女子弄弦三两声,答非所问:“你可知它为何只有六弦?”
风佚不知,抚琴女子自答:“琴本五弦,文王念子加一弦,是为情弦,武王鼓舞士气加一弦,是为志弦。这琴断了情弦。而这曲子,就叫《断情曲》。”
情?风佚心中一动,闪过一句话:“承君一诺,永世不弃,四郎……”这是谁的话?谁的声音?噢是了,是方才幻象中被杀的抚琴人,他是……
抚琴女子的声音将风佚拉了回来:“我仍有一曲,若你听得懂,或许会知道答案。”
“好。”风佚点头。
曲中是一个故事。
那时仍是歌舞升平的治世,男子时常在琴台抚琴,琴声起时,冬日西风放缓脚步,秋雁忘记了南飞,夏阳收敛了光热,春花在琴声中也分外嫣红。女子也爱听他弹琴,更爱看琴台上他一袭白衣悠然抚琴的样子。可她只是他家里打理花草的婢女,只敢躲在花树后偷偷瞧着,晚间回到房里,想象着置琴膝头,学着他的样子抚琴奏乐。日复一日,这琴在她心里慢慢成型,伏羲式,白桐木,黑玉徵,天蚕弦……还有,琴底要有一道梅花断。
她就这样日日奏着心中的琴,奏他奏过的曲子,奏自己所作的曲子。直到一个寒梅吐香的冬日,趁他离开琴台,她才大着胆子溜上琴台,不敢弄出声响,只是虚虚拨弄着,直到一抬头,看见他笑吟吟的站在对面。想逃,却还是被他留下,小心翼翼的触到那七根琴弦,小心翼翼的奏出了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曲子。
就这样成了知音。她说给他自己心中那琴的样子,他就当真为她打了一张,伏羲式,白桐木、黑玉徵、天蚕弦……与心中的一模一样,只缺一道梅花断。
在琴底当真生出梅花断的那天,却传来了战火的消息,他要从军去,琴台上相顾无言,只剩最后一曲别离。
难免几番离愁,失了往日悠然,他竟拨断了琴弦。
要续弦么?
男子却摇头:“但得曲中意,何劳弦上音。待重逢之日,再续此弦。”
弦,会续上的,人,会重逢的。
会的。
待风佚从未尽的曲意中回过神来,天已大亮,抚琴女子不知去向,只留六弦琴在身边。
风佚抱琴归家,先奏清心调再奏断情曲,虚挑第七弦,清越尾音之后,虽仍觉心头微痛,却不见幻象。风佚不禁称奇。他已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想到庆功宴上有了交代,心中安定,又练了两遍,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似又有琴音响起,迷蒙中他似乎身处一处深宅,琴台上白衣男子正抚琴,举手投足间自得风流,琴台边花香四溢,花丛中有女子痴望着琴台上抚琴人。
一曲终了,女子唤一声“四郎。”
男子闻声回头。
……
……
……
“风佚,风佚。”连声呼唤将风佚从睡梦中唤醒。
风佚揉着惺忪的睡眼,好美的梦,如此安宁景象,这天下是有几十年未见了……梦中的就是那故事中的人吧,男子似乎回了头,可叹不及看清他的面孔。
风佚仍在梦中,来人却急急传话,大军已经回朝,庆功宴就在今夜。据说商冶老将军战场上受了些伤,一路颠簸,身体状况不佳,上卿大人千叮万嘱,为商老将军而奏的这曲绝不容半点闪失。
抬头看看天,已过申时,风佚匆匆起床,总算在庆功宴开始前一刻带着六弦琴赶到宫中。
觥筹交错,大家相聚甚欢,邺都城破,燕王被擒,如此大胜后,君臣上下自然一片欢腾,几曲战歌奏罢,轮到风佚献曲。风佚抱琴而上,恰听见皇上向商老将军夸赞大鸿胪卿的一片苦心。
微微抬头,正触上商老将军投来的目光。此前风佚曾远远见过一次商老将军,那时他跨在马背,虽须发花白,却仍旧威风凛凛。今日近观,才见他眉目俊逸,虽然年事已高,仍依稀可见少年风姿,都说商老将军本是儒者,果然仍留着淡淡书卷气。商冶看了一眼风佚,目光又在六弦琴上一转,他的目光中有久经沙场的人才有的锋锐,然而在浅浅光芒后,藏着深深的倦怠和怅惘。
风佚拨动琴弦,奏了那六弦琴的《断情曲》,琴音一响,四下里就是一静,又奏片刻,场上已是鸦雀无声。皇上不由点头赞赏;几位汉将乍闻乡音,攥着酒杯的手就再也没有放下;那些素以为汉乐只是靡靡之音的胡将,也渐渐收起鄙夷,听得目瞪口呆;大鸿胪卿早已忘记了紧张,只剩下如痴如醉……至于商冶老将军,只是端然稳坐,看着斜下方,面上看不出悲喜。
琴音越来越快,如战鼓擂响,如铁蹄奔腾,如旌旗猎猎,如男儿驰骋,檐铃响动四方应和,晚风颤着踏上鼓点,月光如珠玉碎落敲击节拍。风佚十指如飞,已不知是自己奏响着琴曲,还是曲子带着自己前行。直到接近尾声时,风佚才忽然想到,这一次奏乐前自己不曾奏那清心调,一旦第七弦的音符奏响,那么……不及多想,曲至此处,手指已不受控制的在并不存在的第七弦上拨响了最后一个音符——
铮——
琴曲终止,余音不绝,又静寂良久,才响起轰然喝彩声。风佚起身行礼,心中激动之余,也感奇怪,这一次怎么没有看见那可怕幻象?
他抱着琴低头退下场时,正看见一个白影自身边飘过,宫中舞女并无如此装束,风佚心中不由一动,难道是……他抬起头,前面的白衣背影很熟悉,正是抚琴女子,她怎么会来这里?
风佚想叫住她,才看见方才喧嚣的宴席竟已消失,空空如也的大殿上,只剩下一张几,一壶酒,一个人。银白的须发,正是商冶老将军。
“四郎。”抚琴女子轻唤。
商冶抬起头,只是看着她,没有答话。
“四郎。”抚琴女子又唤。
良久,商冶银白须发轻轻颤抖,眼眶中终于涌出两行热泪,老人的声音微颤:“你来了。”
“约定了的重逢呵。”抚琴女子的声音中带着浅浅笑意,“这么多年,你可还记得?”
商冶眼中嚼着泪,缓缓站起来:“燕国灭了,亡国之仇平了。”他依旧颤抖着,向抚琴女子伸出了手。
却只换来抚琴女子冷冷清清的一语:“复仇?此弦已断,哪怕斩尽仇敌,不过断他人之弦,此弦仍是不续。你拨断了这琴的情弦,又拨断了自己的情弦,这么多年,你又亲手斩断了多少人的情弦?这多日的乱世飘零,世上还有几根情弦是未断的?”她一声历似一声,随着她的声音,平地里猛的刮起一阵风,掀翻了商冶面前的小几,酒壶当啷落地,商冶张了张口,不及言,先呕血。鲜血染红肆虐的风,卷起殿宇的琉璃瓦盖,宫城倾塌,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天地间变成一片杂乱,风佚也被狂风卷入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
迷雾中听不见风声,只闻一阵琴音,宫、商、角、徵、羽,声声清澈,琴音娓娓道来,是在讲述那个没有讲完的故事。
多年之后,男子回到家乡,却只见荒城一座,断壁残垣间一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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