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寨旧事》第4章


“然后呢?”
棋仙把目光移到那一方楸坪上,似乎还看得见当时的棋局:“他赢了,赢得漂亮,片甲不留。”棋仙的目光梳理着楸坪上的纹路,往事之久,怕比楸木的年轮更多,棋仙的血已干涸,那一局棋仍如今日这十七路经纬一般清晰。看罢棋局,又转向梁真:“可他也输了,我熟识的那个人,输给了转世的自己。”
从来以为,天下的输赢难定,棋盘上的黑白易分,可……梁真一时思虑不得,一抬头,却见那一袭轻衫只余残影一片,棋仙已回到棋盘中去了。
……
乱世之间,生死之事想得最多,也想得最少,梁真一路来只为求生,坚毅而坦荡。直到此时,走到邺城城下,心中竟有些莫名的不安:邺城的主人,终究是一方君主,进了邺城,杀了那殿上的石姓人……这城头的大旗,又将换姓氏。
想来自荥阳至今战事日紧,棋仙也在楸坪中沉睡了许久,左右今日心中不宁,梁真又携了棋盘,登高而望,唤出棋仙手谈。不曾想棋仙今日却没有半局棋给他,对着空空荡荡的棋盘,梁真竟不知何处落子,一粒白子在手中揉得发热,才勉强落下。与此同时,冷汗也从后脊落下,对面的棋仙已飞快地落了第二子,虽只两子,尚未成局,可梁真已从他广袖带起的风中感觉到了今日棋仙难以按捺的凌厉。
“棋仙,你的指教仍在局中吗?”
棋仙不答。
“棋仙,你是说明日局势未明,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吗?”
棋仙仍不答。
自星星点点,到连成一片,棋仙的局已呼之欲出,而梁真散落的棋子仓皇四处,无处躲藏。一粒白子悬在半空,只觉得步步至今,已是不可破的死局。风从邺城的方向吹来,吹得金英摇摆,衣衫猎猎,而这小小一方棋坪却巍然不动,陈年的血刻十七路经纬,黑子气势如虹,白子无处躲藏。
思虑良久,梁真终于落了一子。
刚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却见棋仙又一粒一粒收着他的白子:“我心中局早成,而你一无所知。”说着抬头看他一眼,眉眼弯弯,眼中却没有笑意。
“棋仙,你今日棋风厉害,是说邺城全无防备,我们应如此攻伐吗?”
“邺城已乱,不攻自破。”棋仙淡淡地说,“我是为邺城。”
邺城?梁真看着邺城的方向,晚风凛凛,吹不来邺城的饮宴笙歌,星光暗暗,照不清邺城的枪明甲亮。
却听棋仙道:“长安邺城何其迢迢,幸有你将这笨重楸坪带来此地。”
梁真曾无数次望向邺城,却始终想不到邺城的样子,也早已隐隐猜到邺城于棋仙有些不同,却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为何是邺城?”梁真问。
棋仙手中一顿,月色下声音轻浅:“我曾与他约定,来日邺城对弈。”
“那位挚友?”
“是。”棋仙拂袖起身,背向而立,“他姓石,是石姓世子。”
叮的一声,梁真手中的棋子落在了不该落的地方。石姓人是邺城的主人,这一方土地的主人,也是他们明日将要挥刀相向的主人,梁真一向以为棋仙是百年前的人,不想竟还与石姓人,与邺城有此一段渊源。
曾经,梁真输时问:“棋仙,你在这棋盘中多久了?只怕天下早已无人是你对手吧?”
棋仙不答,梁真便默默想,昔年他与挚友岁岁相约,那太平时日,定是极久远时。
今日,梁真又问:“棋仙,你在这棋盘中多久了?”
“不久。”棋仙回头,月色下笑意朗朗,“昔年长安殿上,有我一席之地。”
长安?那个千疮百孔的长安,做过几代都城,棋仙说的是几时的长安?他的只有是石姓人的世子,是说转世的那位挚友吗?是已登基的世子,还是……梁真还想再问,棋仙忽振袖而飞,奔入清冷月色之中,莫非等不得这最后一日行军,要夜奔邺城吗?
……
这一夜梁真睡得不甚安稳,念念不忘总是棋仙与挚友之约,邺城、长安……迢迢万里,是如何一份君子然诺,让他们岁岁赴约,又是怎样的变故,让棋仙以荒魂等待,挚友转世而来,变故时时处处,梁真守着那一方楸坪,却看不透那陈年的鲜血,究竟是几时染上,是谁的屠刀,斩断了乱世中难得的一段妙事。
可惜我棋艺平平,否则是否也可与棋仙有此一约?梁真混混沌沌想着,迷梦中当真以为自己与棋仙约定对弈。约定之期,他寻到那株古松,枯坐树下,只想棋仙有诺必践,今日必至,自日出等到日暮,自日暮等到月明,才见棋仙风尘仆仆来了。夜色昏沉,看不清他脸上几多风霜,只看那轻衣乘风而来,心道不枉一日枯等,梁真捻了黑子,匆匆开局。
博杀一夜,酣畅淋漓,只杀到天色将明,棋仙却困于一招,不知如何落子,眼看着晨星东升,天泛青白,棋仙太息投子:“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来年再战!”
“怎么说说就要走?”他起身想要拉住棋仙,却仍教他走了,回头看看古松下的棋盘,心中得意:“这局下得好,再有一夜时间,这刘驷也未必赢得了。”
只顾赏着这局棋,不觉间天已大亮,初阳照着棋盘上斑斑血迹,他拭着那些血迹,看着那局棋忽的仲怔,这不正是在河谷中遇见棋仙时,他摆的那局棋吗?那时棋仙执黑子,自己执白子……
……
号角扰醒沉梦,篝火驱散残影,楸坪被裹入行囊,负在梁真身后,随他攻向邺城,那个曾经是石姓人的都城,如今即将属于武德王的邺城,那个棋仙与他的挚友约定的邺城。
马蹄声、厮杀声、哀嚎声,不知道响了多久,征袍已被鲜血染透,浸了血的棋盘也似比往日沉重许多。这一日的日落似被拉得极长,每个人都迟缓而麻木,身后拖着筋疲力尽长长的影子,兵士的步伐整齐而沉重,城上的大旗昂扬又仓皇。梁真走在厮杀后的街道上,身后负着那一方楸坪,鲜血染红的经纬,似比岁月刻下的年轮更久远。武德王的刀,梁真的刀,他们袍泽兄弟们的刀,斩尽了所有石姓人,棋仙的挚友呢,他是石姓人的哪一个世子?他在哪里?死在邺城新主人的刀下,他的魂灵是否也守在原地,等待挚友赴约?又或是,早一日赶来的棋仙,早已见过那位转世的挚友?
正是中秋赏月时,月已升空,却没有赏月人,偌大的邺城,找不到一处赏月的所在,绕了大半个邺城,终于在一处荒原中找到半张石桌,几株残菊,勉强放得下他的棋盘,不知棋仙与挚友相约在此,今日这一局将怎样收场。梁真置好棋盘,转身想拭去残菊上的血迹,一回头,却见棋仙已经坐在那里,他对面并没有那位挚友,而他也不像往日一样率先落下黑子,而是托着一盒白子看着梁真,目色如水,深不见底。
整日厮杀后,距离昨夜迷梦像是又隔了一个轮回,梦境里那满园隐菊,一方楸坪,那一日的枯坐,在此时的月色下,在他的目光里一一浮现,梁真看着对面的棋仙,一张口,唤出了他的名字:“刘驷。”
棋仙微微而笑:“好久不见,石兴。”
棋仙说过,他的挚友是石姓人的世子,却不曾说,是那个二十年前故去的世子。那一年的大乱之后,刘姓人与石姓人反目为仇,世子石兴跟随他的父亲杀红了平阳城,把他们逼到长安。又数年,邺城的石姓人又攻下长安。那一日,石兴在古松下等待挚友之约,枯等一日,直到深夜才等到他亡魂赴约,数日之后,世子石兴抱着那一方楸坪,坠入长安城外的深谷。
“曾说过,我的那位挚友,他的棋局被转世的他所破。”不用抬眉,已没有石姓人的邺城被他尽收眼底。
“这一局的输赢已定,你说呢?”

2016。6
作者有话要说: 注:现代围棋经纬各19是唐以后形成的定式,汉代文物多为经纬各17,此处从汉制。
又注:梁真国籍后赵,刘驷国籍前赵。后赵灭前赵,后赵石虎养子冉闵(文中武德王)杀石虎满门取而代之为冉魏。设定中曲、水、刘、商四姓汉人都是经由汉…前赵…冉魏,让巫术流传。
石兴确有其人,后赵石勒长子,石虎长兄。330年石勒称帝,此前石兴已死,死因不详。文中皆为附会。
☆、双全书
她手中捏着一页信笺。纸是寻常的麻黄纸,墨的香气犹在,应是加了珍珠的松烟墨,字迹却是极佳,横如千里阵云,竖似落挂绝崖,侧如高峰坠石,折如万钧弩发,即使这支写字的笔着实不够好,也不难看出运笔间的料峭锋骨。
这笔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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