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之杜十娘》第14章


六百年前,杜十娘纵身一跃,跳入江中,本以为一死百了,一生就此在江面画圆,做了句号,不曾想死也死不安静。那日跳江不至日暮,江上便千帆聚来,燃起渔火星星,流萤千点,艘艘竟争,打的打捞的捞,急匆匆找那与杜十娘同时堕江的金银财宝。
我这只鬼,惟有又气又哀,抱着那百宝箱,顺水流迁至下游,且一边呆在下游的水里,一边远远地看他们为那百宝箱翻江倒海,惊扰鱼鳖海怪,万物不得安生。
第十八节
人,多么贪心的物种。连一只鬼的财产,他们都要苦苦找寻,碧落黄泉,得不到,便不肯甘心。
可是不怕因果报应?
也不怕恶鬼敲门?
正想间,“唉乃”声声,江上一艘白蓬红漆的舟子渐渐向岸靠拢,一个涟漪一个涟漪的摇来,江面顿时做开了回文诗,波头套住了波尾,一波一波,波波旖旎,却也莫测,一如人心。
齐天乐看着那船,对我笑说,据说名妓杜十娘就是在这样的船上跳江的。……
第十九节
我看着那船,轻轻摇头,笑说,不是这样的舟,这舟是用来骗游客的,以齐先生的慧目,自当发觉有误……
话讲至此,故意一停,穿针引线,请他入壶。
果然如此,吊起了他的胃口,他含笑看我,依孙小姐看来,那杜十娘当时乘的是什么样的舟?
齐先生可见过乌蓬舟?
他摇了摇头。
我缓缓伸出手指,石上兰花开落,为他比划那乌蓬小舟。
他却速速把手掌一摊,宽宽大大的平铺,在我面前充了有温有度的画纸。且边摊边说,就在手上画罢,小心石头伤了孙小姐的俏手指。
咦,小小细节,可见他怜香惜玉,知冷知暖,解风解月,是个好对手。
不由一笑,指尖轻走他的手,看是比划,实是玩开了掌上春秋。
我是妓女,知调情的妙处,在于似是而非,雾里看花,可有可无,一如心佛,说有便有,说无即无。
那白原自是看不出我们的路数,因我说的,实是再正经没有,明朝那时,这江上多是一种乌蓬小舟,小小窄窄,船首船尾皆尖尖的,游过江时,梭子似的织过水面,好看得就像在织一匹苏绸。
齐天乐一听,十分羡慕,听孙小姐这么一说,我都想坐上一坐。难得孙小姐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是对这个有研究?
何用研究?我自己六百年前坐过,还能不清楚?
却诱敌深入,引他上勾,探他来沉箱亭,心底是绣了花,还是粘了利字的油污。
于是又笑,这怎么能算研究?齐先生,我只是对杜十娘的故事感点兴趣,所以闲时多看些和她有关的各种类型的书,比如杜十娘那儿坠的江,又那儿把珠宝投……
话至紧要关头,只待他一提问,便可图穷匕现,水落石出。
谁知一阵白光,刀般密集,白刷刷飘来,还有“咯嚓、咯嚓”的噪声伴着奏__
咦,好刺目,可是捉鬼的来了?施的法术?
忙寻那光的来处,只见那白蓬红漆的舟子已泊到渡口,雕花红窗大大洞开,里面人头攒动,个个举着个黑色的物件,向这边描着扫着,发出白光,似乎要把这亭子点了、燃了、灭了,而后快意之至。
我忙忙站起,白骨抖搂,杀机顿起,以应变故。
可一只手,似被什么牵住,忙看了去,才知齐天乐不知何时己紧紧握住了孙宝儿的手。
紧的密不透风。
紧的滴水不漏。
紧的那么自然,也那么__苍促。
他没打招呼,更不暗示,理所当然,霸气十足,竟然紧紧握住了这臭皮囊的手!
白骨突的一软,收回了穿皮而出的利齿。怕伤他的皮肉,我这只鬼,转瞬之间变得好生仁慈。
知他是玩家好手,这一握,只是调戏,非管爱情,但仍不忍心伤他的血肉,因千百年来,男人与女人,还在一条情爱的胡同,走相同的步骤。
永记得六百年前和李甲初初相遇的时候。大红的桌布,银色的器皿,杜十娘一手拢袖,一手提壶,为一见钟情的李甲斟酒。只觉手腕软软,酒线细细,那醇香的液体,一路注往那小小的银杯,满、满、满……
满了却不自知,爱太多,杯太浅,银杯银盏盛不下杜十娘澎湃而来的爱情。
一泻千里。
难以自禁。
李甲他伸出纤长的手指,也把十娘的手紧紧握着,也握的滴水不漏,也握的一般苍促,却说,十娘,满了……
是满了,心满了。
情溢出了一桌,酒水泼了一桌,十娘的手却醉了,因那一握,十娘觉得,十娘那小小的手,那纤纤的五指,那对爱对情的所有饥渴,在他的掌里,一下似乎找到了归宿!
花找到了蝴蝶,果肉找到了果皮,我要坐了回去,永生不出。
……
孙小姐……
一下醒了,是齐天乐叫我,他在我耳边笑着低语说,和我一块去玩,好么?
点了点头,不由应了他了。
他一看我应了,一边拿书遮脸,一边对白原叮嘱,白导,这帮记者就靠你打发了,我和孙小姐私下聊聊去了。
那白原却不肯,齐天乐,孙小姐就不用了吧,你一个人躲躲,她现在又不是名人……
齐天乐只当没有听着,拉了我的手,仍是紧紧的,跑了起来,几个步点,便跳进了亭后的林子。
他逃的好急,大步流星,不肯回头,躲债似的。
看来人人都有孽障,他也免不得。
我任他拉着手,跟随着他,踩在青青的草上,一路遁了。林子不大,多杨柳,一株株似一心一意的做了着翠的丫鬟,等晓风残月这样的主子。
万物自有定数。
一切主次明了。
那齐天乐跑到一棵柳下依着,喘息阵阵,且把握我的手搁在他的胸口,不肯松了开来。那胸口在掌下“砰砰”的跳着,白骨只觉的那里有好几个心脏,一个个比着赛着。
这么多!
我是一只鬼,我没有这个,他此刻却如开钱庄的,这东西太多了。不由的想伸手穿破他的肌肤,掏一个,借一个。
看他一眼,掏不得!
他是齐天乐,是人,借不得,我舍不得把这美毁了。
忙想把手从他的掌里掏出,怕大意伤了他的。他却不肯,握的更紧了,定定的看着我,桃花眼遮了一层雾,滚着露珠,好不夺目,柔声的,一字一句的说,孙小姐,这儿有个妖怪,你感觉到了么?
我的白骨一怔,天,糟了,这么快,他就知道我是一只鬼么?
他仍看着我,把我的手更紧的按在他的心上,笑吟吟的说,孙小姐,这里面那个“砰砰”跳的妖怪在叫你,你听,宝——儿,宝——儿……
我看他,不由嫣然一笑。这个男人,他乘这小小的当儿,巧巧的句子,就把孙宝儿的姓给风轻云淡的略了,滴水不漏的自然亲热,却把杜十娘这只鬼吓了一跳。
不能输给他的。
我慢慢把手抽出,他唇角轻轻一颤,显是有点出乎意料,是不是从未被女人拒过?
太容易得来的,男人,从就不会珍惜,被李甲刻骨铭心的授过这样一课,杜十娘心心念念的记着。
不能让他看轻了。
但又不忍看他不乐,就故意举起这臭皮囊的纤纤十指,在他眼前摇晃,反复打量着说,哦,我还不知道我的手是雷峰塔哦,齐先生打算拿它来镇压妖魔?
他一听,笑了,是的,是的,宝儿的手是十指玲珑塔,专门镇我这样的男人的心妖。
呵,这个男人,真真是杜十娘的对手,调情言语巧妙,步步为营,虚实试探,为人却琉璃肚肠,玛瑙心肝,水晶大脑,好生可爱,令杜十娘不得不叹。
世间还有这样七窍玲珑的男子!
可是,可是为……杜十娘生的?
一念自此,皮上沁出了冷汗,杜十娘啊杜十娘,六百年前旧伤未愈,你竟动了新念,可是伤的还不够惨?
把鬼命陪上才算完?
正想间,只听林里一阵喧闹,脚步声声,追捕的又到。看来那白原挡不了这样的洪水猛兽,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挡,反而给指了一条明路?
齐天乐一听那响动,马上又拉住我的手,飞奔。
我边和他跑,边笑着问,齐先生欠了人家的什么债,这样追着你不肯放松?
他苦笑,宝儿,是债,我的名气要给有些人定期给付工资。
为名所累,他也有他的苦衷。
宝儿,你说这世上苦苦吃定你的人有几种?
两种啊,齐先生。一种是爱你的人,另一种是恨你的人,爱与恨是如此的相近。
他边跑边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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