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永生第02部黑暗中漫舞》第9章


有女子一身殷红绸缎松松曳地,连同漆黑亮泽的一头长发垂地,她一手抚弦,一手持觞,作势一饮而尽的样子。她容颜绝色,然而神情凄苦哀怨,仿佛饮的是人生的苦杯满盏,唱的是眷眷怅怅荒腔。画名《酒趁哀弦》。
《镜花》,画面中有两个美丽少女,皮肤光滑无瑕,身姿玲珑妩媚。对面有一面极大的圆镜,她们一同并坐着。一个少女在镜中映出一个丑妇,无数皱纹像葡萄藤一样攀爬在她衰老的面容和肢体上。她干瘪的胸脯、臃肿的腹部……显示着和青春少女触目惊心的对比。而另一个少女的对面空空如也,镜中竟然什么也没有。画的就是人和吸血鬼的命运了?不同的结局,一样的绝望。
写字台上有一个厚厚的羊皮本子,是她的日记?库伊在打开的瞬间犹豫了一下,随即从最后十几页开始读起。
……
沙漏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我不厌其烦地看着那一道一道细细的沙柱倾泻下来。缓慢的,细细的,但是很快就会漏光。于是再翻转过来,沙柱又会循环下坠。沙漏是那样好耐心、好脾气的,仿佛可以千秋万代配合我,只要我想看,它就无数次地演示循环和重复。
沙粒徐徐下降。有时候我望着它们均匀而持续的运动,忽然有点疑心沙子会不会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刻,欢快的一大股涌出来,悲哀的只稀稀落落几颗……会不会?当然不会,沙漏永远是冷静的,甚至冷漠的。也因为如此,它才可以永远不停地重复下去。我,吸血鬼黛丝特?孟?绮若小姐,可以吗?
轻轻飘飘没有重量的过往在我身后长长铺展,有时一个恍神,时间就会默默倒回,我会讶异,真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无穷无尽的生命往前铺展,看不到尽头,然而我知道一切都在改变,整个世界正在一点一滴地变换容颜——只除了我!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我所熟悉的背景在不断地更新和消失,使我的存在显得越来越虚假。
哲人说,没有人能够逃脱时间横扫的镰刀。在我飞扬的青年时代,我曾经一脸骄傲,认为自己的存在就是最有力的驳斥,到今日才发现他其实并没说错。时光之轮飞速地旋转着,虽然我幸免随它一同老去,但它疯狂转动时吹起的阵阵冷风还是使我时时不安。它提示我,有一只冷冷窥视的知情眼睛,它其实无所不知,洞悉着一切,当然包括着我在黑暗角落的秘密存在。每每在这种时刻,我都会体会到深切的恐惧。
我悲哀地发现,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时代——他的价值观建立起来的青年时代,在那里他由一片空白迅速成长了起来,在那个背景下建立他的知识体系、价值观、爱好志趣……他在那里一切游刃有余。然而我所熟悉、喜爱的那个世界正在无可挽回地一丝丝毁去,而我无力阻止。每次我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个挽留的姿态或念头,我都会突然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像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以长矛战风车的小丑一样可笑。挽回绝无可能,这是个无常的世界,就像人的细胞每时每刻都在新陈代谢,唯一的不变就是改变。他告诉过我的,不是吗?生物生老病死,宇宙成住坏空,万物流转不息。
而背景一旦被抽离,世界就显得陌生,哪怕不过是同一个世界。我在不同时代站在同一个巷口,看到的永远是不同的景观、不同的装束、不同的面孔。哪怕寥寥数年,人们彼此相差得那么远,常常出乎我的意料。譬如父母是无法跨越时代鸿沟和子女使用同一种语汇、视角,一起享受眼下那新鲜世界的。当我从第一次沉睡中醒来,一个人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头,看着面貌迥异的广场、店铺、剧院和食铺,我还亲眼目睹过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日新月异”。
我说不上来是世界的变幻错了,还是我的永恒错了。而我再心虚再恐惧又怎能承认自己是自然的怪胎毒瘤?我并不真正具备塔文森讽世的精神。我只知道,错生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哪怕我的装束光鲜时髦、毫不脱节,但那些迅速冒出来的新鲜玩艺,引不起我的兴趣也装不出来。内心日益凝滞,热情更难激发。终有一日我竟成了这里的陌生人和异乡人。可是,我又不知道哪里才是故乡,飘扬着属于我的一曲牧歌。
人真的是无法脱离背景而独自存在的,这是颠扑不灭的真理。假设在铜桌上放置一只铅杯,此刻它稳稳地立在桌上,明天、后天都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好像可以一直站下去。然而这不是真相。由于它们的比重不一样,几十年后在桌上将找不到这只铅杯,漫长岁月里,它终将慢慢滑落,陷身在铜桌的内部,直到滑向底部。或者我们所熟悉的、依赖的生活背景也将被某种神秘力量这样慢慢地蚕食掉、瓦解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吸血鬼就是这样,我们依附的皮都坏朽了,难道我们没有必要自问和怀疑吗?这一切——真的可以,永!远!吗?
几十年了,又几百年了,看过了太多的沧海巨变,我越来越平和,可以淡然面对这一切。我也不再害怕困惑,我的人生长路浩浩漫漫,我需要问号以供消遣。我毫不费力学会了一种吸血鬼惯常的表情、一种吸血鬼惯有的耐心。使血族彼此相似的除了出众的智慧和美貌,还有一致的表情、那是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定力、冷静的瞳孔,千秋万代的耐心。他们冷漠而从容,静对一切,无论永恒或者变幻,喜欢还是厌倦……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只是我始终无法确定还能维持多久。的确,我孑然一身惯了,寂寞的因子早已随着我的血液周身流淌,渗透太深,我早已习惯得意识不到。然而那危险一直潜伏着,我闻得到毒蛇吐信咻咻接近的危险气息。纵然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生活,也早已找到了沿着既定轨道慢慢下滑的方式,可光滑平整的轨道也许有一天会锈蚀不堪,滑动会变得日益困难,发出吱呀的声音提示我情况糟糕不妙,甚至也许有一天它终于卡在了某处,再也滑不下去。
循环连着循环,更迭连着更迭,行行重行行,唧唧复唧唧。令人麻痹,令人窒息,我担心我总有一天会受不了,会疯狂地厉声尖叫起来,我预感那尖锐可怕的声音将穿透空气,犹如它刺穿我脆弱的心房。寂寞这种从心底慢慢滋生的藤蔓植物,透明的却是存在的,纤弱的却是柔韧的,枝枝蔓蔓,纠纠缠缠的,一天一天窃密地、默默地在角落里生长着、生长着,不怀好意地、一点一滴地积聚着它的力量,以为聚沙成塔、水滴石穿,妄想着总有一天会攀上我的肩头,环住我的颈项,将我细细慢慢地活活勒毙。我了解,那一天也许已在远方等着我,即使我看不见它,它也在缓慢爬行着到来。吸血鬼们都在岁月中慢慢培植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却为何都避不开那个殊途同归的诡异宿命,始终令我百思不解。或早或晚。差别只是或早或晚!
生和死当然是界限分明的,唯一的漏洞便是我们。说什么我们是永垂不朽,他们不过沧海一粟。但属于我们的时代正在不可挽回地逝去,我们唯有生活在昨日的幻影中。我们一样被囚禁在肉身的囹圄中,周身被一道一道无形的磁力线重重围困、束缚着。总有一日心头厌腻疲惫,似乎只有长眠才能彻底解脱。看不到尽头的黑夜一个连着一个,没有一点闪动着生存意义的曙光出现。越来越乏味绝望,却还要每日浸淫,然而光阴的虚度对于血族甚至不能用来变老,对生命的狂喜热爱和对生活的失望厌弃只会造就一个无可救药的神经质。在这种可怕的困境中,死亡真是太甜蜜的宁静了。
从我随黎尚遁逃到人群隐居,到洛柯莫亚大叔一家惨死导致上一次沉睡……都源于我不想吸血的执著顽念。我内心时时有一种声音在说:“吸血,这是不是永远的宿命呢?……”这个声音每天都在我的心灵深处翻腾,像火红的熔岩在地壳深处悄悄、不安地暗涌着。它时时响起,由远而近,由低而高,模糊又清晰……好像加德满都巫师所唱的驱鬼歌。有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株植物,错扎在了血族的土地上,期待有一个强大的力量,把我整个连根拔起。
塔文森此刻在做什么?我能够想象,他的手指在他臆想的猎物的脖子上蠢蠢欲动,只要他愿意,这随时会变成真的。可他没有动手,他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曲背椅上,一动不动地延长着未定的一刻。在这个时刻他不就是神吗,同样体验着主宰的快感。在他的一念之间,她已经生了一回,死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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