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刀.十八日》第2章


下差不多的铜板将柴挑走,洛阳人大都厚道,价钱给得公道,偶尔有无赖汉少给不给的,他也无所知觉。老人们说,他是个丢了一魂二魄的疯子。半多月前他刚来时,人们都堤防着他,淘气的孩子还会跟在后面向他扔石子,他即使给砸破了头亦不声不响。几天下来,大人们见他不具危险,孩子们见他没有反应,渐渐都失了兴趣。他就落脚在不远的一家马车栈,每天下午出城,风雨无阻,城门关闭前挑回两捆柴,一捆交给马车栈当房钱,另一捆次日挑出来卖。
没准正如老人们所说他是个魂魄不全的疯子。可我总有些疑惑。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努力地去想,却不得要领。
就在昨天,我长时间的注视着他,想忆起什么来。他在我的注视中渐渐有了动静,正如伙计说的,拾起了地上的铜板,站起来,转过身,向什么地方走去。就在他转过身去的一瞬,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豁然而开。
背影!一个熟悉和遗忘多年的背影!他有着与那个人同样的体型。
一位故人。或者说,恩人。
三年前,我初出茅庐,单人独骑,在河朔游荡,为了一时的意气,惹翻河北凶名甚著的铁三马帮。他们人多势众,我被一路追杀,逃到虎牢关时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虎牢关有一个名气不大不小的帮派,叫“小关刀门”,门主关断南曾经受过父亲的恩惠,与“西京帮”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走投无路,惟有向他们求助。我的求助令关断南陷于窘境,他一向畏葸铁三,又不好拉下面子惹江湖人耻笑。后来我知道他曾召集他的十三名弟子商议对策。他的第八个弟子叫“快刀”叶惊尘,提议充作我的好友,以私人身份护送我返回关中。这样铁三不至悍然对付“小关刀门”,“西京帮”方面亦有交待。关断南自然毫无意见,于是我见到了叶八。他是个带着几分傲慢的年轻人,傲慢和平庸使他难免自卑,傲慢且自卑的他看起来有点蠢。他确实是蠢,会想出这么笨的主意,连关断南都不感惹的铁三,他凭什么护送我冲出他们的围追堵截回到关中,不过白白赔上自己的小命罢了。关断南对牺牲一个笨徒弟丝毫亦不介意,而我唯有听天由命了。
叶八在刀上其实很下功夫,他的刀极快,是我见过的把刀速练到极限的刀客之一。可他的天份欠佳,心思不够伶俐;刀快,心不够快。刀练到比心、比反应更快的结果必然是失之准确,所以他的固然一流的快,他却不能成为一名一流的刀客,二流都不够。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三流的刀客,三天三夜不歇不眠人不下马衣不解甲,带我辗转千里,途中大小数十战,身被逾百刀剑,奇迹般地将我送到潼关,与父亲闻讯派来接应我的人会合。那时他已浑身浴血,不成人形,一头从马上栽下,又是一个三天三夜后才醒过来。
逃亡途中,当他抿着干裂的双唇将最后一口水灌进我的嘴巴时,我暗下决心,无论生死,我们都要做永生永世的好朋友好兄弟。可他苏醒过来后,却断然拒绝了我们为他设下的宴席,全不顾我的挽留,要了一匹最好的骏马,扬长而去。他的傲慢伤了我的自尊,我不会死乞白赖地作什么人的朋友。有什么了不起呢?有朝一日,我将救回他一次,再救一次或更多次。往后的日子,我开始帮助父亲料理帮务,陷入繁琐的事务中,再难有闲暇,渐渐地将他忘记。
他的面目我并不十分在意,和他相处的三天我绝大部分时间在昏迷中,而醒来时,常见的只是他宽阔剽悍的背影。或许只是我的错觉,那种剽悍有些异常,不是强梁的剽悍,是不畏强梁的剽悍。这亦是我在那名樵夫的背影上看见的东西,只是少了前者的嚣张与哗众取宠,代之以刻骨的沉静。
他会是叶惊尘?还是恰好有着同样背影的别人?这个问题我从昨天一直想到现在。
云怜花在我暝想时突然开口:“骆风行有些日子没来了。”
如果你习惯他的说话方式,不难听懂,他是说:骆风行现在来了。
果然,外面似乎静了许多。举目望去,一骑白马缓缓行来,马上稳稳地坐着一名年轻的武士;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面孔,高耸的鹰钩鼻子,和一双锐利凶狠的眼睛构成一个杀气腾腾的组合,令人望而却步。他的马很慢,像在进行着一场威风的表演,马前,人们如避蛇蝎般远远地让开,闪出一条足够他从容驶过的通道。
洛阳城中,尉迟桥不会这么可怕,他会跟拾破烂的老人喝酒聊天;薛退甲更不足畏,他是爱民如子的“薛青天”;连李迎侯亦不可怕,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几个人见过他。这样令人畏惧的人,在洛阳除去骆风行不会有第二个。
骆风行没有带护从,他不喜欢有人跟着的那种人多势众的威风,而北市是他的天下,振臂一呼,成千上万的徒众便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即使没有这干徒众,又有谁惹得起他,他与河朔巨盗横戈、山东大豪风庭晚并称新生代三大高手。我是三年来进步最快的新生代武士之一,可跟他们相比,声望人气还差了老大一截。
马在“庆丰楼”前停住,骆风行下马,阴冷的目光扫视一圈四周,似在长发青年身上略停了一停,而后方朝楼中走来。在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他蓦然改变主意,回身,将殷勤出迎的掌柜的甩在身后,大步朝前走去。我聍听他的脚步。脚步稳定而富有节奏,步步杀伐,行走间已将无形的煞气传出,令人感到压迫,压迫在脚步的前进中加重,到后来甚而使胆怯者窒息。我做不到。
一定,许多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有人要倒霉了。这个倒霉的人会是谁呢?
人们纷纷回避,可怖的足音一步步撕开人群,终于,在长发樵夫的面前停下。
没有意识到危机已迫在眉睫,他依然浑浑噩噩地闭着双眼,如在梦中。
我凝足耳力,远远地恰好能听到骆风行凶险的声音:“你,是谁?”
依然毫无反应。天地间似乎仅剩下一种东西:静!静至爆发的边缘。
长发的樵夫,犹在梦中。
骆风行的背影不可见地扭曲起来,一点一点地狰狞:“不管什么来路,我数三下,给我滚!”
“一、二……,三!”
我的拳倏忽握紧。我该怎么办?他是不是叶惊尘?他若是叶惊尘我该藏起来还是挺身而出去面对实力分明高出我一截的骆风行?
凌厉的一腿,允虚允实,蕴藏了至少十种变化,在我的犹豫中断然踢出。一种变化亦没用上,腿已结结实实地揣在长发樵夫的胸口,后者顿时断线风筝般飞出,一路喷吐着鲜血。人群轰然闪开,任他摔落在丈外的地上。一个跟斗,他单膝点地,缓缓地抬起头来,长发分开,露出一张憔悴迷茫的面孔。
这简直就是叶惊尘的面孔,只是失去了傲慢与自卑,失去了一切,仅剩下一纸苍白。
我突然放下心来。他不可能是叶惊尘。叶惊尘再次亦不至于躲不开如此简单的一腿。
骆风行没有用足力气,可即便是他三成力量的一腿亦不是可以消受得起的,相信很少人挨了这样一腿还能站起来。他是个例外。他站了起来,为此又吐了一口鲜血,抬起右手,抹一抹唇角,似看非看地目光在前方停留了很短的片刻,头已重新垂下去,垂下去,就那么垂着头爽然若失地站着。至少在骆风行看来他根本就不曾认真地看过自己一眼。
骆风行或许已从窃窃私语中知道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疯子,人群在盯着他,他必须有所行动,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去做。这个年轻的恶霸看来遇到点麻烦了。
毫无选择地,骆风行再度向疯子逼近,依然在他面前停下:“能挨我一脚,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分明他认为尽快除去这倒霉可恶的疯子是眼下最好的方法,这一次的数数格外果断:“一、二、三!”
十二成功力的一腿。我若让踢实,脑袋亦会飞到十八丈以外,不过若真的踢我,我足够躲开,甚至向前扑入他的近身,以肩、肘展开反击,虽多半不能中的,至少让骆风行手忙脚乱,出乖露丑。这一腿大有毛病,草率得不留丝毫余地,攻击性登峰造极,防御则完全放弃,门户洞开。显然,他已知道对方是个疯子。
许是这个疯子太像叶惊尘,我不忍看他悲惨的死亡,闭上了双眼,但只一瞬的时间,又不由自主地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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