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侠记》第143章


那是一片幽深的树林,阳光点点,从叶隙中洒入。
远处有道水流,经年的潮气弥漫空中,阳光之下,雾色澄红。
一切仿佛是透明的,一切又全都看不清楚。数不清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风动云生,变化莫测。
树林永远是伏击的最佳之处。
所有可疑的阴影与响动都可能与里面暗藏的生物混淆,习武之人的听力与判断将大受考验。
一听到箭响郭倾葵便知道情况不妙,紧接着马的脑浆就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知道路氏兄弟就隐藏在马车左面的某棵树上,正引弓待发。可惜就在飞箭袭来的瞬间,他已蹿下马背,躲到了车厢的右侧。
显然他们知道沈轻禅就在车内,投鼠忌器,只射了两箭,亦未用全力,不然早已穿顶而过,将里面的人全部射伤。
正在此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胸口传来,他感到一阵昏眩。
那天夜里他中箭从树上摔下来,非但胸口有严重的内伤,还摔断了两根肋骨。经过子忻的细心医治,伤口复原得很快,却远没有达到康复的程度。他捂着胸口,将身子靠在车厢上略作休息,眯着眼睛观察四周的情势。
时至初夏,烈日当头。不知为何,却有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扭过头去,看见一个身体瘦削的白衣人,标枪一样立在离他十步远的草丛中,冷冷地看着他。
白衣人的年纪大约刚到三十,却有一头亮眼的白发。目光阴森,如寒冬般凛冽。
他站在澄红的雾中,如月光一般虚幻,好像随时可能飘走。郭倾葵的胃却猛然一沉,几欲作呕。
虽然心存侥幸,他早已料到今天很可能会碰到沈家兄弟。
而沈空禅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人。
六年前的一个冬夜,郭倾竹失手重伤了沈空禅的妻子,崆峒派女剑客陈紫英。他不知道这对夫妇新婚不久,且陈紫英当时已经身怀六甲。次日,母子俱亡,一尸两命。沈空禅为此一夜白头,在妻子坟前自断一掌,发誓报仇雪恨。他的左腕上装着一只假手,乃千年精铁所造,右手用一柄极窄的倭刀。这个原本意气风发的青年,忽然间变得心境惨淡,不再参加武林的任何赛事。
他在刀榜上最后一次排名第三,大家却都知道他与排名第一的“金刚刀”秦海楼不相上下。他是沈泰最得意的儿子,三和镖局的中坚力量。
若论单打独斗,沈家所有的兄弟中,大约只有这个老三是郭倾竹的对手。
任何时候,沈空禅的脸上都没有笑容。他以前从不穿白衣,现在却除了白衣什么也不穿。
郭倾竹脸上的那道伤疤就是他留下的。那一次,沈空禅原本有机会杀了他,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让郭倾竹在重伤之下捡了一条命。
他这样做当然不是出于怜悯。
“我希望你有一百条命,因为你死一次,远远不够。”
倘若没有受伤,凭着掌中的铁剑,郭倾葵或许还能与沈空禅周旋片刻。照目前的情形,他毫无胜算,何况树上还有路氏兄弟。
沈空禅手指微动,刀已在手。
无路可退,他忽然暴喝一声,提着铁剑向前冲去!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忽听一人尖声道:“且慢!”
车厢门“当”地一响,苏风沂从车后疾步蹿出,一手拉着沈轻禅,一手将匕首按在她的颈上,厉声对沈空禅道:“你若敢伤害他,我就杀了你妹子!”说罢,她装出邪恶的样子,故意将刀尖提起,在沈轻禅的脸上轻轻比划。
沈空禅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走。
“别过来!听见了吗?我叫你别过来!”
见白衣人神色诡异,苏风沂拉着沈轻禅,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一步。这一瞬间,白衣人已鬼魅般地扑了过来!不等她来得及动手,苏风沂只觉肌肤忽地一凉,一只冰冷的铁手已搭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
铁手擦过匕首的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沈空禅的眼中,忽如春水一般柔静,仿佛正在欣赏仙乐。
“拿开你的臭手!别碰我!”
铁手果然移开,移到了沈轻禅的脸上。冰凉的铁指勾住眼罩,轻轻掀开一角,很快就放开了。
他的脸色已够苍白,此时却变得有些发青。
“是谁伤了你的眼睛?”他的音调蓦地转柔,充满关爱。
沈轻禅看着他,淡淡地道:“这是我自己惹来的恩怨,与你无关。你若不想人家剜去我的另一只眼,就快些离开这里。”
沈家的七个孩子当中,她的年纪最小,而且是惟一的女孩,从小就备受宠爱,在兄长面前骄横成性。
“不必担心。你原本是个美丽的女人,”沈空禅的手仍然留在她的脸上,声调里却多了一份惋惜,“少了一只眼睛,你会成为一个英俊的女人。”
苏风沂冷冷地道:“你若再不离开这里,我就让她变成一个浑身是洞的女人!”
沈空禅偏过头来,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打量着她,良久,脸上浮出讥诮之意,道:“是么?你真的要杀她?”
“你以为我不敢?”
“在回春堂门口,是你扶着她下的马车?”
“那又怎样?”
“是你让她坐在藤椅上,自己替她排队?”
“……”
“是你带着她见了沈拓斋,又送她上了马车?”
“……”
“如果你真想杀她,”沈空禅慢吞吞地道,“那就请便。”
话音刚落,他已然出手。“当”地一声,苏风沂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那百炼精钢的匕首凭空飞了起来,折成两断。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出刀,径直向郭倾葵的头顶砍去!
沈空禅刀法简练,以内力刚猛擅长。虽非变幻莫测,每一击却绝对有效。
只这一刀,他已封住了郭倾葵所有的退路,令他除了迎头还击,别无他法。
而以郭倾葵的伤势,只要他接了这一刀,必当吐血三升,五内俱伤!
那一刻,苏风沂感到沈轻禅的身子猛然一抖,手中已多出了一把剑,可她并没有出手。那剑眨眼间便已回到鞘中!
“呛”地一声,火星四溅!
不知哪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替郭倾葵接住了这一刀!
紧接着,刀光呼啸,如闪电般惊起,两个人影一掠十丈,到了空中。
落叶如雨,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苏风沂抬头一看,喜道:“是唐蘅!”
沈轻禅道:“咱们快走!”
郭倾葵解开死马上缠绕的绳索,将苏风沂送到另一匹马的背上,扔给她一套缰绳,道:“你快带沈姑娘回客栈。”
苏风沂忙道:“你呢?你为什么不走?”
“我得留下来帮忙,唐蘅一个人只怕应付不了。”
正说着,刀声突静,一个白影远远遁去。唐蘅轻飘飘地从树上落了下来,笑道:“谁说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他不是已经跑了?”
三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苏风沂道:“路氏兄弟呢?他们也跑了么?”
“跑了。中了唐门的暗器不跑,难道还等我给他们解药不成?”
沈轻禅的嘴皮动了动,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半晌,终于道:“你……你可伤了我三哥?”
“没有。——我怎么敢伤你的三哥?”
“那他怎么也跑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只是跟他说我挺喜欢他的,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到茶庄去喝杯茶……他一听这话,扭头就跑了。”唐蘅抱着胳膊,倚在车壁上,半笑不笑地看着三个人,修长的十指上,涂着红红的丹寇。 
第十七章 雏菊
唐洹并不喜欢出门,特别是出唐家堡。
一个人若是到了四十五岁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不免会对这个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眷恋。唐洹的父亲唐隐戈是位行踪诡秘的道长,在云游的路上偶遇一位随父出行的大家闺秀。两人只有一夜之欢,之后,唐隐戈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唐洹的母亲因此大受连累,在家人的白眼和四邻的唾沫中生下了这个没有名份的孩子,郁郁寡欢地守着他,苦等夫君的归来。可是,唐隐戈显然不相信春风一度便能开花结果,继续云游,将这个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唐洹对母亲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记得她足不出户,一双泪眼终日红肿着。她苍老得很快,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唐洹便这样不清不楚地住在外公的家里。那是个官宦之家,里面的人即使是对僮仆也很客气,他既没受过虐待,也没被人注意。大家只是不怎么提起他,和他打交道也没什么热情。他就像一个虚无的气泡那样在深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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