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纪元超新星纪元(上)》第18章


电视上,身着红色长袍的梵蒂冈教皇正在诵读《新约全书·哥多林前书》的第十五章,他在向全世界做公元世纪的最后祈祷。
“该走了。”郑晨的丈夫轻轻地说,同时弯腰从小床上抱起熟睡的婴儿。郑晨默默地站起身,拿起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着给孩子用的东西,然后去关电视。这时,她看到联合国秘书长正在进行公元人的告别演讲。
“……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孩子们,我们相信,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
“至于我们,来了,做了,走了。
“……”
郑晨关上了电视,然后与丈夫一起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家。他们看了很长时间,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刻在记忆中,郑晨特别看了看书架上下垂的吊兰和鱼缸里静静游动的金鱼,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她会把这记忆带过去的。
走出家门,他们看到林莎的父亲站在楼道里,他们知道,林莎现在在医院里上班,并不知道大人们要离开了。
“林医生呢?”郑晨问。林莎的父亲向开着的房门指了一下,郑晨走了进去,看到林莎的妈妈正拿着一个记号笔在墙壁上写着什么。她已经写了很多,字迹盖满了她能够得着的墙壁。
好孩子,饭在电视机边上,吃的时候一定要把鸡蛋汤热热,记住,千万不能喝凉的!热的时候要用煤油炉,不要用液化汽炉,记住,千万不要用液化汽炉!热的时候要把煤油炉放在楼道里,热完记住把炉子灭掉,记住,灭掉!暖瓶里是开水,塑料桶里是凉开水,喝的时候把塑料桶里的水对点儿暖瓶里的热水,记住,千万不能喝水龙头里的凉水!夜里可能会停电的,不要点蜡,你睡着时忘了吹会失火的,不要点蜡!你书包里有一个手电筒和五十节电池,可能会很长时间没电的,电池要省着用;枕头(左边的上面绣着荷花的那个)下面有一个皮箱,里面放着药,治什么病怎么用都写好了;感冒药可能常用,给你放到外面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不要乱吃药,感冒的感觉是……
“好了,真的该走了。”林莎的父亲跟着郑晨走进来,从他妻子的手中拿走了笔。
林医生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后,她又习惯性地拿起了那个小手提袋。
“我们没必要拿什么了。”丈夫轻声说,把那个小手提袋从林医生手中轻轻地拿走,放到沙发上。手提袋里面只有一个小镜子、一沓纸巾和一个小电话簿,但林医生平时出门总要拿着它,如果不拿就好像少了身体的一部分,惶惶不安。学心理学的丈夫说,这反映了她对人生缺少安全感。
“我们还是拿两件衣服吧,那边冷。”林医生喃喃地说。
“不用,我们感觉不到的,现在想想,我们以前走路时带的东西太多了。”
两家人下了楼,迎面看到一辆已经坐满人的大客车,有两个小女孩儿跑过来,那是郑晨的学生,现在已成为保育员的冯静和姚萍萍。在郑晨眼中她们也是那么弱小,没有别人的照顾自己也难以生活。她们来接孩子,但郑晨抱紧了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好像怕她们抢走似的。
“这个小弟弟爱哭,你们多费费心;他两个小时吃一次奶,每次90毫升,吃奶后二十分钟就想睡觉,睡觉时要是哭,就是饿了,拉了或尿了他一般不哭;他可能缺钙,我把补钙的口服液放到这个包里了,一定给小弟弟每天喝一支,否则会得病的……”
“车在等着我们呢。”丈夫扶着郑晨的双肩轻轻地说。她本来可能没完没了地叮咛下去的,就像林医生会没完没了地写满所有的墙壁,但终于还是颤抖着把宝宝放到小保育员那细弱的双臂上。
郑晨由林医生扶着向汽车走去,车上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他们。突然,宝宝在后面大哭起来,郑晨触电似的回头,看到在小保育员的怀中,孩子的小胳膊小腿从襁褓中露出来乱抓乱蹬,仿佛知道爸爸妈妈正在踏上不归路。郑晨仰面倒下,看到天是红色的,太阳是蓝色的,然后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汽车开了以后,林医生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浑身顿时僵住了:她看到孩子们在远远地向这里跑来,尽管走得很安静很秘密,他们还是发现了。孩子们沿着大街跑,拼命地追着汽车,同时都挥着手在哭喊着什么,但汽车加速很快,把他们越拉越远。这时林医生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她摔倒了,又爬起来,向汽车的方向挥着手。可能摔疼了腿,林莎跑不动了,蹲在路边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这么远,林医生相信自己肯定看到女儿膝盖上的血,她把大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一直看着女儿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远方。
当郑晨醒来时,正躺在开往终聚地的汽车上,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车座上暗红色的座垫,她觉得那是自己破碎的心流出的血染成的,她心里的血已流干,快要死了,但丈夫的一句话使她又暂时活了过来。
“亲爱的,我们的孩子会艰难地长大,会生活在一个比我们更好的世界里,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张师傅,我可坐了您大半辈子的车了。”姚瑞的父亲被人扶上车后,对老司机说。
张师傅点点头:“姚总,这次路可远啊。”
“是啊,这次路远。”
车开了,姚总工程师离开了这座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发电厂,现在,他十三岁的儿子是厂里的总工程师。他试图从大客车的后窗看看厂子,但后面挤了很多人,看不见。车走了一段后,不用看也知道上了那座小山岗,这条路他一天四次走了二十多年了,从这里是可以看到发电厂全景的。他再次试图从后窗向外看,还是看不见,但那里有人说:
“姚总,放心,灯都亮着。”
又走了一段,这是最后能看到厂子的地方,又有人说:“姚总,灯还亮着。”
灯亮着就好,发电厂最怕的是厂用电中断,只要厂用电没断,再大的故障也能处理。没多久,他们的车贴着城市的边缘开过,加入到高速公路上向同一目的地开去的车流中,有人又说:“城里的灯也都亮着。”
姚总工程师自己也看到了。
“115师4团卫明前来换岗!”卫明向父亲立正敬礼。
“115师4团卫建林交岗,执勤期间本团防区一切正常!”父亲也向儿子敬礼。
现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这个边境哨所四周静悄悄的,那些顶部积雪的山峰还在沉睡中,对面的印军哨所一夜没有灯光,好像已人去房空了。
没有更多的话,也不需要更多的话了,卫建林中校转身艰难地跨上了儿子骑来的马,向营地走去,去赶开往终聚地的最后一班车。走下了长长的山坡后,他回头看,见儿子仍立正站在哨所前,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地目送着他,与他一起立在蓝白色晨光中的,还有那个界碑。
当大人们全部离开后,公元钟启动了。公元钟到处出现,它出现在全世界的电视屏幕上,出现在几乎所有的网页上,出现在城市中的每个电子广告牌上,竖立在每个城市的中心广场上……公元钟没有一点钟的形状,它只是一个绿色的长方形,这个长方形由61420个像素组成,每个像素代表一个终聚地,通过卫星信号,全世界所有终聚地的状态都显示在公元钟上。当某个像素由绿色变成黑色时,表示这个终聚地中所有的人都已死亡。
当公元钟全部变成黑色时,地球上已没有十三岁以上的人了,孩子们将正式接过世界政权。
至于如何最后关掉绿色,各个终聚地采用的方法不同:有些终聚地所有的人手腕上都带有一个很小的传感器,监视生命状态并最后发出死亡信号,这东西后来被称为“橡树叶”。但第三世界国家则采用更简单的方法:在医生估计的时间里自动关闭绿色。应该不会由人来关闭绿色,因为这时终聚地中的所有人早已失去知觉,但后来确实发现,有些终聚地的绿色显然是由人来关闭的,这已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终聚地的设计因国家和民族而各不相同,但大体上都是在地下开挖的巨大洞窟,人们聚集在这些地下广场上度过最后的时刻。每个终聚地聚集的人数平均在十万人左右,但也有人数多达百万的终聚地。
公元人在终聚地中留下的遗笔大部分是记录与地面世界告别的情景和感受,对于最后时刻终聚地的情景,只留下极少的记录。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的终聚地都是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刻的,许多终聚地在人们尚有残存体力的时候,还举行了音乐会和联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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