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蝶》第2章


雀娘大奇,问道:“你做什么?”苏度情不答,只是不停地践踏那衣衫。过了好久,才拾起衣衫,在烛光中展开后,却见白衣如雪,片尘不沾。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它!”
“是什么?”
“ 《华唐记》中有记述这件宝物,”苏度情悠然道,“唐朝有处士皇甫玄,有一物名叫避尘针,插针襟上,可令一身无尘。戴针跃入马尘中,人马也无染一尘。”
雀娘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看着条案上的许多珍宝,满心怀疑。谁能相信苏度情所说的这些匪夷所思、荒诞离奇的传说?那简直是无稽之谈!可是雀娘素来相信苏度情的眼光和学识,断不会信口开河。然而,这许多物件身上承载着那些失落的岁月传说所蕴藏的巨大价值,说起来实在很难让雀娘信服。不过,她也看见了这许多东西的种种奇异之处,肯定不是常物,不由得她不信。——雀娘对历史不太感兴趣,她只关心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像苏度情说的一样价值连城。
“错不了的。”苏度情喟然叹息,道:“龙沫之香、吉光裘衣、帝启之剑、避尘针、火齐镜,这些梦幻中的宝物,我虽然没有见过其形,却有许多云游四方、甚至远渡过海外的客人们跟我说起过。他们还有一些珍贵的、逃过历代兵炎与禁毁的珍贵古籍赠送给我,那上面也都有所记载,甚至绘影图形。 所以我才能把它们辨识出来。”
现在条案上就剩下了那枚横生海藻的大贝壳没有辨识。雀娘看看苏度情,嘴唇一动终于忍住了没有问出声来。
苏度情到桌旁坐下,一手支颐,一手拿起了那贝壳,皱眉说道:“此物形容猥琐,貌不惊人,但是能跟这许多珍宝在一起,一定不是俗物。可是我却认不出来。”她仔仔细细地又看了半晌,却依旧没有线索端倪,没奈何,便放下了贝壳。
却只听“砰”的一声,贝壳的两扇壳子自动打开了,刹那间光华夺目,明亮的烛火也为之黯然失色。两人被吓了一大跳,定睛看去,只见那贝壳中竟天然生长出一捧珍珠,形状酷似观音坐莲,光芒璀璨,浑然天成。
苏度情拍手笑道:“原来是蚌佛啊!”
“啊?什么蚌佛?”雀娘魂不守舍地问道,一双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那一大捧珍珠。
苏度情答道:“海客都传说,在遥远的南海之上,有一种奇异的大蚌壳,其内珍珠生为佛陀法相,得之者无不宝如拱璧。但只是传说,没想到今天看见了真身。”
雀娘眼见苏度情逐一抚去六件宝物形象上覆盖的沉沉的历史黄沙,却说什么都难以尽信。一时间屋中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焚香炉中一线青烟升起,半空中凝成一柱,袅袅不散。那诸多的奇珍异宝隐伏于烛光中,闪闪发光,说不出的暧昧和神秘。
雀娘和苏度情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皆感肃穆冷峻。苏度情又拿起那信笺看了一遍,眯起眼睛,目光忽然涣散了,好久后才凝聚,脸颊上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喃喃自语道:“有趣!有趣!”
雀娘颤声道:“怎么?”
苏度情恍若不闻,兀自说道:“吕无靥啊……吕无靥啊……你出的好一个谜题啊,如此牵强!又如此古怪!”
雀娘急问道:“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啦。”
“妈妈,”苏度情缓过神来,说道:“你知道他送来的这几件礼物,却是在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谜语。”不等雀娘回答,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仰望一弯新月,似乎是在跟月色和天风说话,又像是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只听她缓缓道:“他是在告诉我:你苏度情虽身在风尘之中,其身自洁,其情自高,就如那避尘针一般,不染世间凡尘;香者自香,便如兰芝之入鲍鱼之肆,却好像龙沫香,风行水上,不会渗染了半点泥沙;你在我吕无靥的心目中,仿佛蚌壳中的珍珠佛陀般,有尊贵法相;而我吕无靥,惯于了四处漂泊,就如吉光裘一般——濯之以沧浪不濡,焚之以烈焰不焦;又如帝启之剑——锐气不被无常磨钝。我二人俱是天涯沦落人,有缘相逢,又何必曾经相识?何妨效法那千载古物——火齐镜,彼此形影相吊,形对影发声,影同形回应,拍手相和,两两相忘。”
语声清幽,仿佛遥远的歌声渐渐散了开去,隐没于黑色的园林之中,终于飘散,袅袅不可闻。
苏度情轻声总结道:“这就是他给我设的谜题了。”
她说完,就怔怔出了神,幽幽叹了一口气,神色忽然变得忧伤起来,似乎连窗外的月光都浸染了哀愁。雀娘听得茫然不知所云,但此情此景却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良久,苏度情终于微笑起来,漫天哀愁顿时化为乌有,她喃喃念道:“吕无靥,吕无靥!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江左岸堤上,一辆马车于月色下驰过。赶车的是一条大汉,身形魁伟,表情肃穆,手腕巧妙地一抖,长长的一条大鞭就直挥出去,“啪”的一声击在马背上。那车行得异常平稳快速,如在月影中飞行一般。
到了一处码头,赶车大汉“呼呦”一声吆喝,马车骤然停下。
苏度情从车窗望出去,只见码头上泊了硕大的一艘独桅船屋,一人站在船头,衣衫猎猎振起,面目却瞧不清楚。
赶车大汉跑上两步,恭敬地向船上人鞠躬致礼,又跑回车前:“小姐,到了。”
苏度情“嗯”了一声,缓缓下了车,一名丫鬟紧随其后,同向那船屋行去。赶车人跳上马车,挥动鞭子,顷刻间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只剩下远去的马蹄车辚的依稀声响了。
此情此景,从那船上人的眼中来看,只见月光如乱琼碎玉,苏度情白衣胜雪,踏月而来,就像月之仙子下凡一般。
船上人隔着江面,深深揖手,说道:“君子远来,本应倒履相迎。隔江守望,已属粗俗冒犯,何况仙子垂怜?惟祈恕罪则个。”声音虽亲切温婉,然而隐含焦虑,仿佛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苏度情敛衽为礼,微笑道:“如此清夜,却讨扰佳客,亦是冒犯。承蒙眷顾之恩,已是天幸。主人不必多礼。君子之交淡如水,礼仪不可废。流落江湖之人,既然相识不易,自应不拘行迹,相对忘机,何必执著于繁文缛节?”
苏度情知对方乃非凡之人,并非俗客,所以才有这么一番说话。
果然,船上人再揖道:“小姐所言极是,所谓不拘行迹,相对忘机,正是我辈所求。小姐请上船来吧。”
苏度情点点头,踏上踏板,上了那艘船屋。趁着月光,苏度情也终于看清楚了船上主人的相貌衣饰。
此人中等身材,面色不佳,颊骨扩张,眼睛又细又长,隐隐泛出栗红色。身穿一件古楚式样的“绛衣博袍”,深衣曲裾,袍为直裾,头戴楚式獬冠。他的身体藏在宽袍大袖中,一曲一伸之间肌肉律动,仿佛蕴藏着金丝网般的力量。所谓奇人必有异相,船上人的气势风度同样无懈可击,是林下隐士和江湖野客的奇异混合体,显得似超脱实则练达,虽萧疏却沉着,既懒散又笃定。
主人再揖道:“楚人吕无靥,见过度情小姐。”
苏度情再敛衽回礼道:“不敢。”
“江面风急,还请进舱一晤。”
主人领头进了船舱,苏度情紧随其后,那小丫鬟却留在了舱外。
舱中很暗,似乎正在走过一条走道,走道尽头是一线光亮。苏度情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家具器物,那些物体形状暧昧,如同梦境中一群一群走过的牛马群。
来到走道尽头,进入舱室,苏度情终于到了这个自称楚人的怪客旅居之所。
舱室内每一寸都设计得精致而实用。看见了那几把唐朝天宝年间的大圈手椅,你就可以放心坐下,不用担心岁月使它腐朽而一触即成灰尘;看到那紫檀木的长桌,立刻使人联想到丰盛美食,而不必担心桌上是空的——须知紫檀乃天下木料中最贵者,仅产于南洋诸岛,皇家每年派宦寺赴南洋采伐,所以天下紫檀家具都汇集于京都,京都紫檀则全部藏于深宫,可见长桌的价值。
桌上有一盏明灯,一看形式就知必然是千载古物,名字形式是一定湮灭了的。苏度情却识得。《西京杂记》中记载:“高祖入咸阳宫,周行府库,见空中有青玉灯,高七尺五寸,形似犬猁,以口衔灯,烛之若列星盈盈,鳞甲皆动。”这盏灯正是秦始皇的青玉灯了。
灯光照耀下,只见地板上铺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藏毯,毯上零乱堆满了大量古代手稿、竹简、账本、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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