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蝶》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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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螺声低下,渐无声息。而那琴声却时近时远,飘逸自在,仿佛终生沉溺者,一朝醍醐贯顶,终于看破了世情,大彻大悟。
琴声袅袅散开,渐渐终绝。两人相对一嘻,心意相通,此情此景更是无需只言片语。
元畏鲸心念一动,猛抬头厉声喝道:“谁?!”
姜沣出其不意吓了一跳,连忙定睛看去。只见亭外小径上站的一人,长裙曳地,黑发齐肩,一双黑亮的眸子熠熠发光,苍白的脸上犹有泪痕。
姜沣站起身,笑道:“原来是苏小姐,可吓了我一跳。”
苏度情娓娓说道:“小女子静夜无眠,忽听佳奏,忍不住寻音而来,见两位先生弹奏忘情,不敢惊扰。怎奈琴韵螺声切情切景,佳妙难言,不由感怀自身,怆然落泪,打断了佳奏,真是罪无可恕,罪无可恕!”
姜沣道:“小姐不必客气。”转向元畏鲸,又道:“兄弟,这位小姐是我的客人,可大大的有名,乃是人称‘江左才女’的苏度情苏小姐。”
元畏鲸的表情甚是奇特,眼珠灵动、似笑非笑,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苏度情,甚是无礼,过了好半晌才桀然一笑,施礼道:“在下闽南番僚人氏,姓元名蜚,因所居渔乡名叫‘畏鲸乡’,所以大家也都叫我‘元畏鲸’。久闻‘江左度情’之名,今日相见,惊为天人,不由忘形,惭愧惭愧。失礼之处还请小姐涵待。”
“不敢。”苏度情回了礼,嫣然道:“良骏不与劣马为伍,元先生至情至性,脱略形骸,又与姜先生并肩而立,琴螺相和,自是非凡人。度情有幸,数日内得见三位海内奇男子,真是幸莫大焉!”
元畏鲸奇道:“三位?还有一位是谁?”
苏度情道:“自然是吕无靥先生。”
元畏鲸不禁惊骇莫名,张大了嘴,看看苏度情,又看看姜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姜沣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可说话,然后对苏度情说道:“小姐谬赞,我姜沣怎敢与无靥老弟比肩。苏小姐,畏鲸老弟,相逢既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我略备酒菜,同去共谋一醉,图一个剪烛西窗,竟夜长谈可好?”
元畏鲸和苏度情一起拍手,笑道:“甚好!”于是,三人并肩走出了凉亭。
此时,天已全然黑了,雪晴后的天空晴朗,却无星斗显身,惟有月色冷艳,青光绵绵。京都人家似乎都歇息了,寂然无一丝声息,只闻得松涛肆意,鸟掠长空,风铃脆响,流水碎冰。王维若是复生,此情此景当可作诗入画了。
三人并肩而行,不一刻便没入幽深的庭院深处了。
第三章 射虎
话说姜沣三人在厅中坐定,稍顷,那个名叫阿寮的仆人端上了酒水菜食后,便自退下了。姜沣举杯说道:“薄酒不成敬意,聊表诚心而已。请。”
苏度情举杯喝了,却是用大银壶盛的江浙陈酿“女儿红”,色泽如蜜,入口微酸,不禁说道:“《风雅十二》中写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今日初到京都便闻飘飘仙乐,又以美酒佐之,真是三生有幸!”
元畏鲸笑道:“小姐莫忘了,《九歌》中还说道:‘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呵呵,姜家哥哥这饭食可配不上美酒啦。”
姜沣脸上一红,尚未说话,只听苏度情漫声唱道:“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跪拜,然后持一杯。”
她唱的却是古乐府的民歌《陇西行》,描述的是主人殷勤待客的情景,唱来抑扬顿挫,中正洒脱,极是大气。
元畏鲸鼓掌大赞:“小姐非今人也,难道是从唐代来的女侠么?可真奇怪啦。”说罢呵呵大笑。姜沣解了窘境,也自微笑。三人相视一笑,举杯喝尽杯中酒。
苏度情忽然注意到姜沣喝酒的时候,先是很自然地作出拜的动作,接着把酒倒出一点在地上,然后浅浅的尝尝酒味,最后才一饮而尽。
苏度情知道,那是非常古老的饮酒礼仪。起源自杜康或者夷狄的时代,先拜,表示对客人的尊重;沥酒于地,表示祭谢大地生养之德;浅尝辄止,表示用心品味;最后才喝光掉。在古礼中,这四个步骤叫做“拜、祭、啐、卒爵”。
她觉得自己面对的应该是一个惊才艳羡、卓然不群,却依然恪守古典礼法,从不逾矩的古老贵族后裔,而不是一个寥落市井、操琴自娱的江湖野人。她不禁看得有些发痴,忽听元畏鲸问道:“此刻是什么时辰了?”
姜沣微微偏头,皱起鼻子嗅了嗅,说道:“刚过了未时。”元畏鲸点点头,举杯一饮而尽。苏度情不禁好奇,问姜沣道:“先生怎么知道时辰?我可没听见打更的声音啊。”姜沣不及说话,元畏鲸就笑道:“他是用鼻子闻出来的。”
苏度情奇道:“鼻子?元先生开玩笑么?”
姜沣道:“不是玩笑,小姐嗅一嗅就会明白。”
苏度情皱鼻嗅了嗅,只觉得空气中有一股香气,初时还以为是焚香,不多时发觉奇香特异,与普通的香料不甚相同。姜沣指着栏杆外的庭院,说道:“小姐请看。”
苏度情定睛看去,灯笼的淡淡光芒下,只见庭院中兀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雕塑,一时却看不清晰。
姜沣解释道:“那是一方日冕。”
“可是……”苏度情道:“可是,正值中夜,哪里来的阳光?”
姜沣却不回答,又指着长廊,道:“小姐再看。”
苏度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廊上悬空挂着一只古香古色的陶罐,陶罐下是一个铜盆。两者造型都很是奇特。姜沣道:“这东西是水钟。”
苏度情不禁追问:“水钟?”
“不错。”姜沣道:“那是畏鲸老弟从海外给我带来的礼物。是哪个国度的?嗯?”
元畏鲸微笑道:“南洋一个岛国,名叫‘佛陀善娅’。”
“不错,不错,是‘佛陀善娅’。”姜沣道:“我除了收藏和把玩乐器之外,还另有一项爱好,就是收集各种记取时间的器物。日冕和水钟乃是其中之一。”
“小姐也知道,”顿了顿,他又道:“日冕是靠太阳行走周天的不同,投下的影子亦有所不同而工作的。但是到了夜晚,日冕就无法指示时间。水钟呢?陶罐中装满水,下面有一小洞,水从洞中一滴滴滴下,铜盆上有指示时辰的刻度,如此可知今夕何夕。可是水钟也有缺点,值此严冬,天寒地冻,陶罐中的水会结冰,也就无法指示时间。大概那岛国‘佛陀善娅’终年阳光普照,决不冰冻,所以有这水钟计时。”
“北国苦寒,水钟和日冕往往丧失其功效,所以我另外制作了一种记取时间的器物,称之为香钟。乃是将十二种不同的线香拼接为一,在一个确切的钟点引燃,只需通过不同的香气即可辨别时辰,小姐刚才所闻到的香气,乃是天竺的香珠气味,标志此时正是未牌时分。”
苏度情不由叹服,说道:“先生极尽巧思,度情佩服之至。”
元畏鲸却说道:“光阴如白驹过隙,飘忽即逝,纵然穷尽器物精巧,也挽不回光阴流转。无论日冕水钟,抑或是焚香计时,都不过是为时间做一个标记。那日冕上的阳光,终日一格一格地轮转,好像光阴不过是一个重复的轮回,周转不休,无穷无尽;看那水钟和香钟,似乎水尽了还可以倾满,香尽了还可以复燃;怎知道时间不是车轮,而是一只冷箭,箭一旦离了弓弦,就一去不返了。”
姜沣正色说道:“畏鲸老弟说的极是。制作巧物不过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罢了,只为安居闹市的方便,不敢奢望登大雅之堂。”
元畏鲸淡淡一笑,道:“诗仙太白说道:光阴百代之过客,万物之逆旅。光阴一去不返,若不及时行乐,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姜沣眨眨眼,道:“那么此时此间如何行乐,倒要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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