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蝶》第9章


元畏鲸淡淡一笑,道:“诗仙太白说道:光阴百代之过客,万物之逆旅。光阴一去不返,若不及时行乐,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姜沣眨眨眼,道:“那么此时此间如何行乐,倒要讨教。”
元畏鲸道:“乐天居士有诗曰:‘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看见了美酒,不禁油然感怀先人诗篇。不如我们喝酒行令,热闹一番,你这庭院也太清冷了,喝酒也难尽兴。”
姜沣和苏度情拍手赞同,苏度情却道:“行令可以,不过两位都是琴中大家,脱俗绝凡之人,不能像市井之徒一样掳拳奋臂,叫号喧争,失了风度,我看还是猜谜比较好。”
姜沣连连说好,道:“汉时东方朔和郭舍人射覆说谜,北齐高祖与臣下射覆箭饼,俱成佳话。这猜谜古称‘射虎’,既提炼文采,又考较智慧,还不显得粗鄙,小姐提议甚合我意。”又问道:“不知有何规则?”
苏度情道:“但凡天上地下,诗书经典,但有出谜处,尽可出谜。”
元畏鲸笑道:“这范围可就大了,不容易啊不容易,小姐这是考较我们来了。”
苏度情笑道:“不敢。”略一顿,道:“如此我就先出一个好了,谜面是‘东官’,要猜《书经》一句。”
姜沣一沉吟间,便笑道:“‘君子居其室’ ……小姐这是在夸我了。”
苏度情赞道:“先生心思机敏,绝顶聪明,只一忽的功夫就猜中了。”
元畏鲸笑道:“好!出的巧,答的快,当服一大白。”
三人举杯都喝了,元畏鲸出谜道:“‘大雪虽止,春日迟迟。’猜《四书》一句。”
苏度情答道:“三人行。”
三人相视大笑,又喝了酒。姜沣放下杯子,说道:“我这个谜苏小姐可猜不出来,专门为畏鲸老弟出的,谜面是‘大宛献骥’,要猜一海外国名。”
元畏鲸微微一笑,低头沉思片刻,微笑道:“马来西亚。”
姜沣含笑点头,喝了一杯酒,苏度情不禁问道:“世上真有这国度?”
“不错,”元畏鲸答道,“马来西亚位于南洋一岛上,终年炎热,居民大多信奉佛陀,群居终老。此地盛产香料和宝石,我旅经海外时曾经路过,顺便给姜家哥哥带回了那里几件独特乐器,没想到姜家哥哥还记得。”
苏度情肃容道:“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生游历之丰富,度情衷心叹服。”
元畏鲸摇头叹息,说道:“沧海劫余之人,不敢自高身价.”
苏度情茫然不解,但看见元畏鲸神情颇有些黯淡,姜沣却欲言又止。她察颜辨色,嘴唇翕动几下,终于还是没问出声来,半晌后,见气氛有些低沉,便又笑道:“这次轮到我了,再出一个,却要请姜先生猜上一猜。谜面是:‘为君沉吟,寡人有疾’,要猜一字。”
姜沣思索片刻,笑了:“小姐这是在跟在下开玩笑了。”
苏度情抚掌赞道:“姜先生真是聪明啊,一猜便中了。”
元畏鲸兀自未解,问道:“怎么?”
“迷底就是我这个‘姜’字。”姜沣苦笑道,“‘姜’字乃是无心之恙,加上下面一个‘女’字,正应了曹孟德诗中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少年相思苦恼,可惜‘寡人有疾’,乃是无心的绝症,纵然相思入骨也是不成的了。不过,此疾非彼疾,两者大相径庭也。”
元畏鲸哈哈大笑,说道:“绝妙绝妙!好!听我这个:谜面是一个‘蚨’字,乃古钱‘青蚨’的‘蚨’,要小姐猜一四字熟语。”
苏度情沉吟半晌,摇摇头,道:“这个可难了,我猜不出。”
元畏鲸看姜沣也同样摇头,便说道:“谜底便是‘风月中人’四字。唐诗说道:‘囊里无青蚨,箧中有黄绢’。想我三人囊中无钱,空读书卷,到头来还不过是沉迷风月,酒浇块垒,借醉谈情,终归徒劳无益。”
他顿了顿,又道:“所谓谜语,不过是一种掩饰真意,诘难旁人的技巧罢了。对谜面,谜者回互其辞;对谜底,猜家穷究其机;那便如你我三人的命运,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如一条谜语:尘事纷纭障目,别离交错制肘,宿命深不可测,都是那谜语的谜面;然而穷竭心力精血,却终悟不到那谜底。却仍自苦苦追寻。谜亦迷其人,人亦迷其谜。真可笑可叹也。”
元畏鲸无端感慨,另两人不禁默然。
此时此刻,窗外忽地起了风,庭院中白雪被卷得纷扬飘洒,从廊上看去,仿佛又在下雪。房间中,炉火温暖,隐隐一缕线香的香气传来,却恍惚无形。
姜沣从银壶中筛出酒来,倾入陶瓶,再放进热水中。动作连贯、细致、安祥,然而无端端的,却隐伏着一种肃穆的寂寥之意。
苏度情怔怔发呆,默想元畏鲸那一番说话,心中只觉空空荡荡,无依无靠,手无意识地伸出,只想抓住什么有形有质的东西,用尽全力去攥紧它。
那一时刻,三人一言不发,皆感萧索。
过了好一会,姜沣忽然问道:“畏鲸老弟,适才你说的沧海劫余,却是怎么一回事?莫非遇到了海难么?”
元畏鲸叹息道:“正是。”
姜沣一时无语,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安慰他道:“天灾人祸,俱是命运的大威力,人力渺小,不可违之,畏鲸老弟不必耿耿于怀。”
“哥哥说的是,不过……”元畏鲸沉默了很久,缓缓说道:“不过,这一次事情相当蹊跷!有些不同寻常,就像老天出的一个怪异的谜语一般,我始终参详不透,心中诸事不明。半月前,我在蓟北沙洲上岸,便鸿雁传书到羊城,想找夏家的大家长夏掌轩哥哥,可夏家的人说他跟你一同外出了。我不知道如何寻到你们,好在京都就在左近,便到你的‘布衣琴趣居’来找你们了。谁料夏老大却不在这里。”
他顿了顿,声音阴沉下去,艰难地说道:“在那海难中,我的族人都丧生大海,只有我九死归来。”
姜沣动容道:“你的族人全都……全都!?”
元畏鲸惨然道:“全都死了!”
姜沣骇然变色,回顾苏度情,眼神却茫然涣散了,仿佛骤然而降的雷电击溃了他的思想,一时之间无法置信。
苏度情张张嘴,想说两句安慰的话来,但说不出,看看两人的表情,心下也不由一阵难过。
半晌,元畏鲸忽然清啸一声,展颜说道:“不必难过了,逝者已逝,徒然悲切也是无用,重要的是找到灾祸的原因,好叫死者在九泉之下可以安然瞑目。”
苏度情心下暗赞,这元蜚元畏鲸拿得起、放得下,卓然洒脱,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当下一言不发,端坐一边,凝神倾听。
姜沣问道:“莫非兄弟觉得那海难真的有什么蹊跷吗?”
元畏鲸答道:“哥哥说得不错,所以我来京都寻找夏掌轩哥哥,便是要向他问一些事情。”
元畏鲸侧过脸,又对苏度情说道:“小姐有所不知,元某的故乡番僚‘畏鲸乡’,乃是一个渔乡。我自幼随族人出海打鱼,在海上讨生活,海难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一次的海难却非同小可,至今还心有余悸,每每中夜惊醒,想到那个妖魔!都不禁心惊肉跳。唉!早想跟人倾诉,直到今天方能一吐为快。”
苏度情看看姜沣,正巧遇到他的目光,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到元畏鲸将要说出一场惊心动魄的惨事,当下都不作声,听他说下去。
果然,元畏鲸喝了一口酒,缓缓诉说道:
“一年半以前,族人出海,一共十八艘四桅船,组成船队,我是其中‘女娃’号的船长,位置是侧翼首航。我们那次出海是去极北的冰封之海,捕捉鬼火虾……”
苏度情奇道:“鬼火虾?”
“正是。”元畏鲸说道:“在海国极北的地方,有一大片海域,古称‘北溟’,终年冰封不化,苦寒至极,所见俱是冰川冰原,上面的动物,无论熊、鸟、狐狸都纯作白色,毛皮丰厚,肉味鲜美,取毛皮来做衣衫,可御酷寒。那鬼火虾,乃是冰海极深处的一种长螯大虾,全身晶莹剔透,泛绿色的荧光,其肉鲜美绝伦,入口即化,北国的官宦贵人都喜生食鬼火虾,蘸着紫苏、鱼腥草、鲔醢卵酱等等,配以烈酒去腥。不过此物极是难得,价格昂贵。因为那鬼火虾总是结群迁徙,生活在不停变动的海底冰流中。我们从来没去过冰海,只是听外番来的渔人说起过。他们给我们绘了海图,族长动了心,召开全族会议,经过激烈讨论,终于决定出海北上捕捉鬼火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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