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如初》第17章


谷奕人站定揉眼,始看清,方才从身旁掠过去的并不是风;而是去而复返的千彾子。她手里头握捏住一根比自己小细腕子粗了一大圈的锤衣棒,还在一下一下发狠往衰人背上击打。
谷奕人冲上去一把夺过棒子,甩手扔出去老远,拽住千彾子胳膊喝她:“你疯啦?”
千彾子望着他愣了愣,哇一声大哭,边哭边抹他脸上的血:“他骂你!”
谷奕人哭笑不得:“小爷天天被人骂,你他妈还骂我呢!”
千彾子哭得舌头都大了:“你是我男人我骂得,他什么东西知道你什么?凭什么骂你?打你更不行!”
谷奕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小爷不是你男人!”
千彾子顿了顿,哭得更伤心了,一字一抽:“你、就、是——呜呜呜——就、是——”
文人写诗文,最爱写女子垂泪,描绘得极尽凄美。可谷奕人看着哭得一脸鼻涕泡、五官扭曲在一起的千彾子,只觉得这妞哭起来可丑可丑了。但又很奇怪地,他一点儿不讨厌这张丑丑的哭脸。反而想,怎么有人可以哭得这么好玩儿?这么地,可爱?!
记事起,谷奕人就没被人宣布过主权。每个人都可以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唯有他谷奕人没有归属。他不是谁的谁,也没有人是他的谁。白天黑夜年复一年,他都是一个人,孤独地来了,孤独地活着,也许还将孤独地死去。
千彾子说谷奕人是自己的男人,也就是说,她承认自己是谷奕人的女人。他们互相拥有,他们一体共存。
真好啊——
“后来怎么了?为什么你仍旧一个人?”
石小碾听得累了,挨着谷奕人也在门槛上坐下。
“吓,”谷奕人挤了挤眼,“她嫁给别人啦!一个有钱的米商。”
“啊?”石小碾显然没料到现实如此峰回路转,惊讶地嘴半张,眼圆瞪。
谷奕人自嘲地笑笑,摆摆手:“别这副表情嘛!我也很难过好不好?都跟老爷子借钱要给她赎身了,结果她被别的人赎走了。我有打算去抢亲的,老爷子不让,拦着我说:浪子无德,姬娘无情啊!小子你就当白费了一番心,大丈夫何患无妻,重新来过吧!可怎么才叫重新来过?我真的不明白呀!”
谷奕人神色黯淡,再不笑了。
“我去找千彾子,鸨妈不让见,说是千彾子不愿见我。我说出三倍价钱,鸨妈反而给我跪下了,说卖身契已经交了,千彾子注定是别人的人了,她求我放千彾子一条生路,求我别闹了。呐,”谷奕人偏过头来望着石小碾,“为什么我喜欢千彾子要给她赎身要娶她,反而是我在害她呀?是她自己说我是她男人哒!她说完了自己又不认,那我怎么办?我连问一问都不可以吗?谁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谁来——”
谷奕人说不下去了,脸埋在臂弯里,整个人蜷缩着,像极了受伤的野犬,无助又可怜。
石小碾真的不太会安慰人,便只是沉默着,坐在谷奕人边上一口接一口抽他的旱烟。
抬起头,天上阴云密布,不似雨来的前奏,也看不见丝毫阳光的踪迹。阴霾只是阴霾,铺天盖地,严丝合缝。
彭——
一声唐突的闷响打扰了伤心人的怀想,石小碾看见赌坊里的荷官六幺连滚带爬从门外跌撞进来,边跑边喊:“大当家的,快快,来啦!”
谷奕人猛抬头,挥手照着迎面而来的六幺就是一巴掌。小子跑得急,刹不住,被扇个正着,原地转了一圈停下来,晕头转向找谷奕人的所在。
就听谷奕人插着腰喝骂:“没见识的东西,咋呼什么?”
六幺总算确认了谷奕人的方位,晃悠悠攥住他袖子慌忙禀报:“彾、彾姑娘,回来啦!在赌坊呐!”
谷奕人不耐:“操他妈的彾姑娘?哪个彾姑——等等,”他一瞬间仿佛白日活见鬼似的,“你说彾子?千彾子?”
六幺猛点头。
谷奕人愣怔片刻,撒腿就跑。留下石小碾莫名其妙立在院中,同还在晕乎中的六幺面面相觑。
一路横冲直撞冲回赌坊,谷奕人把各种久别重逢的场景都想到了,可一眼看见屋子正中间坐着的千彾子,他还是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乖乖,这圆滚滚的肥妞是谁呀?我的千彾子呐?我那壁立千仞的千彾子在哪儿?”
——谷奕人想呐喊,想冲到桌旁那个正在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的少妇面前将她一把拎起来,甩手扔到墙外去。那不是他放在心里怀想的爱人,那只是一个养得太好吃得太多,身体发福的胖妞,有点像千彾子的胖妞。
“噢,你回来啦?”胖妞举着鸡腿跟谷奕人打招呼。
他噗通一下直跪在地上。
——妈的,真的是千彾子!
谷奕人好想哭。
他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你干嘛来了?”
千彾子咽下嘴里的鸡肉,嘻嘻一笑:“来嫁你呀!”
谷奕人刚爬起来,腿一抖几乎又跪下去。他颤巍巍扒住桌沿,挪到长凳上坐下平复了一番情绪,清清嗓子:“咳咳,妞儿你脑子没坏吧?你有婆家。爷不想陪你浸猪笼啊!”
千彾子继续埋头吃鸡:“放心,我把他休了!”
谷奕人差点儿没从长凳上滑下去,由衷佩服:“壮士威武!”
“嘿嘿,好说!啥时候成亲?”
“等、等等,”谷奕人痛苦地扶额,“爷得先弄清楚,一、你为什么要休夫改嫁?二、干嘛非嫁给我?三、为什么五年前不嫁今天来嫁?说清楚了,咱们再来讨论爷要不要娶你的问题。”
千彾子放下鸡,拿起桌上一块不知是抹布还是擦手巾的白布,胡乱抹了抹嘴,又喝下一口温茶,打了个饱嗝笃悠悠道:“这些事儿得倒着说。五年前不嫁你,是因为你没钱给姑奶奶赎身。”
谷奕人插嘴:“老爷子答应借我啦!”
“借的不用还呐?赌坊都是高利贷,我可不想看你一辈子受人盘剥。”
谷奕人脖子一梗,嚷嚷:“妈的,爷是赌坊大当家,谁他妈敢跟我算账?”
千彾子不甘示弱吼回去:“当初谁知道老掌柜能把位子传给你啊?”
的确没人知道!便是谷奕人自己都没想到,他一区区流浪儿有朝一日能坐拥一间赌坊,日进斗金,闲来无事还能撂下生意出去走走江湖闯荡人生。
而千彾子更不知道的是,为了夺下这个位子,谷奕人一人挑战了所有堂口的香主、档头。带着满身血腥走进赌坊正厅时,他前心后背被刀子扎了六个洞,断了两根胸骨,脖子上还被撕下寸巴长的一块肉来。执事监赌的长老宣布完结果,他就从椅子上直直翻落在地,足睡了两天一夜才醒。
不过今填谷奕人不想提那些腥风血雨的往事,这跟千彾子疯狂的行为完全无关。他不明白:“你嫁都嫁了,干嘛又回头来找我?”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因为姑奶奶喜欢你啊!从过去到现在,只喜欢你一个。”
谷奕人炸毛了:“那你不肯见我,非得嫁给别人?”
千彾子也站起来高声喊:“说了你没钱赎我啦!要跟你在一起,就得先得到自由啊混蛋!所以姑奶奶才答应那老东西给他生儿子,他才肯给我赎身啊!”
谷奕人顿时感到脑子里电闪雷鸣,嗡嗡地响。
“你,说什么?”他死死捏住千彾子双臂,“你说你应了他什么?你做什么啦?”
千彾子眼望着顶上,吸吸鼻子故作轻松:“就是这样啊!那人说只要我给他传宗接代,就给我赎身。那我想花别人的钱得到自由,然后跟你在一起,多划算呐!我就爽快答应啦!哪晓得头一胎居然是女儿,还差点儿送掉姑奶奶半条命。郎中说不调理好身子不能生二胎,会要了我的命,于是姑奶奶只好又等了两年。你是不知道这两年我过的什么日子啊!你看看,”千彾子左右摇晃着展示自己圆润的身材,“那老家伙,尽挑大补的东西给我吃。瞧给我喂得,我亲妈都不认得我了好不?”
谷奕人审视着眼前胖嘟嘟的少妇,心里头翻江倒海。他没想到伤心难过了五年,真相居然如此荒唐。原来他爱的姑娘从不曾变心,只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太与众不同匪夷所思。谷奕人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可以为了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而去同一个不爱的人相处相伴五年。甚至把自己变得臃肿丑陋,甚至不惜抛弃子女背负骂名从家庭里决绝出离,这,这简直就是——
“疯丫头!”谷奕人喃喃如自语,“你脑子有病!”
千彾子忽然不安起来。她盯着谷奕人的眼睛,急切追问:“你会娶我吗?你还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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