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千里 上》第17章


令一切痛苦化为乌有。你曾生活在两个女人之间,那种疲惫、那种占有的幸福曾令你沉醉,似乎那是一个男人不可缺少的感觉。
跟妇联主任离了婚以后,你迅速跟小出纳员结了婚。这又成了一件震惊全校的事件。人们惊异地发现你这个老右竟还是个情场老手,有本事勾引上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大姑娘。人们开始凭着一点点蛛丝马迹编排你们的故事,事后聪明地传着他们的“我早就发现”。不出几日,女人偷偷打胎的风流案事发东窗,从而证实了人们的“早就发现”,无论怎样想象也不过分。人们在公开地开你们的玩笑,说你们“一对新夫妇,两个老东西”。但这一次你从人们的玩笑中听出的并不都是玩笑,人们淫荡的眼神里流露着某种妒嫉与仇恨。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好几个男人包括那个有个乡下老婆的总务处主任都在盯着你的女人。那个总务主任仗着自己当过几年兵,头上挂过彩,号称新中国是他跟着党打下的,一开革命传统教育会他就上去话说当年的战斗历史。这样一个表面上道貌岸然的人,背地里总在缠她,因为他是她的顶头上司。一有机会他就要摸她几把。现在他发现她不谈恋爱不结婚原来是独钟你这个老右,
几乎眼珠子都要气红
婚礼那天,他闹得很出格,号称“大伯子逗弟妹玩”,让她连划十根火柴替他点喜烟,他连连吹灭,非要新娘子自己抽着一口,把烟送他嘴里去。一边逗一边淫荡地说:“老右儿你小子艳福儿不浅,老菜帮子一个了,硬是把我们处的黄花闺女给掐了,”一嘴的酒气几乎喷到你脸上。若不是校长说他醉了把他拉走,你恐怕会同他打一架。
你真的发现,与这个女人的浪漫使你处在一个比右派还不如的位置上。你周围全是敌意的眼睛。他们认为你是坏人,你不配娶一个他们认为顺眼的女人。最让他们仇恨的是你这个有毛病的老右竟敢在革命群众眼皮子底下份情,偷偷享受了一段浪漫史。
这简直是对他们的挑衅。你这个低人一等的人竟做出了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你从此发现你十分孤独,甚至想到了你与别人之间的气氛有一丝紧张。老婆回家来总是闷闷不乐,说她在人们眼中成了一个坏女人。上班一进门就发现自己桌上扔着一双破鞋,处里没人理她,再也没人跟她说笑“咱们走吧,”她凄凉地哀求你,“哪怕去个什么乡村学校我也不怕。只要是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就行。”
你们商量着,看着一张中国地图,不信,逃出这个城市就没个安身之地。她说咱们去东北吧,我爷爷他们那一辈过不下去了就去闯关东,一路要饭,到了关外,说那边老林子里可自由了,没人管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说咱们去新疆吧,那边可能更好,
连中国话都没几个人明白,更没人管你的闲事
那地方古诗里称之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画油画肯定好看,一到那儿就能写出诗来。你从女人眼中又看到了她学生时代那种对你崇拜的神情。她一佩服你时就露出一种醉酒的痴迷。
“就你这副样子,我一上课就光盯着你看,一句英语也听不进去。所以英语老考不及格。 你害苦我
要不是因为你,我说不定英语能学得很棒。”她一回到“当年”就会软在你的怀中。
你们决定申请去新疆,只要有地方需要你教英语就行。你们一谈起新疆来就兴奋,憧憬着那里的城市,那里有海滩一样金黄的沙漠,有画报上见到过的绿洲,有那种四季分明的雪山白帽。
绿衣,山下则是葡萄架和坎儿井,维族人摘着葡萄跳着手鼓舞。
那里一定没有这小城里这么恶毒的人。你们甚至说起要走进荒无人烟的沙漠中,柔软的细沙作床,返朴归真,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好地享受蜜月,在上帝一览无余的俯视下,堂堂正正地怀上自己的孩子,从此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一定要离开这个小小的“索德姆”。你当年曾把那个富人横行的雅加达说成是“索德姆”,以为永远离它而去进入了一个月白风清、民风淳厚的故园,看到北河颓败的城影体甚至生出一种乡恋的情感,以为那蒿革没顶的古城就是你的归宿。却不曾想到这里有如此历史悠久的刁钻小民,与淘金时代美国西部小镇上的群氓似无二致。当然你更不曾想到你永远也离不开这座小城了,你注定生生死死魂系于斯,无论生当人杰还是鬼扭,你的舞台注定就在这里。
有时半夜醒来,看看怀里赤裸如玉的暖热女人,再掐一把自己一丝不挂的躯体,那似乎是两个别人,你看着他们缠绵在一起,那幅像“拉奥孔”般毒蛇缠身的景象让你感到陌生遥远,如梦如幻。天啊,我怎么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跨越了如此巨大的时空?心头闪过一刹那的过去,好像跨越了一个世纪,悠悠走过了一生又转灵为人一般。似乎你是没有在忘川中浸过的一颗转世灵魂,上辈子的经历仍历历在目,只是很陌生
有时你竟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得冒出冷汗来。人世的偶然与机遇,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儿。当你竭力要摆脱一种恶梦时,代替它的却是另一个恶梦。
甚至这个女人。你不记得是怎样与她走到了一起,如何除去各自的衣服。只是在一种神力的驱使下走到了一起,似乎有一双什么看不见的手在一瞬间划过一道清风你们在风中变得赤裸无余,再醒来就是这样精赤着缠绕在一起。而以前那些经历都像是刚才做的梦,是吃禁果之前的行为。你现在仍然记得那个年月里夜半梦醒时的月亮,透过顶窗你能看到皎月凝视着你,惨白如霜。你经常望那月亮,望得眼发酸,时时滚出两滴冰凉的泪来,
滴在她熟睡的脸上。她醒一下问你天亮了
你紧搂住她温柔的蛇身,哄她说再睡一会儿吧,我幸福得睡不着。真想那就是在一片沙漠上,在月光下探着缠绕在一起,永远没人打扰你们。
当你们再次醒来时,一场你们一点也不明白的社会大动荡在全国横扫起来。你很知趣,知道自己历史上有了污点,没有资格跟着那些根红苗正上数十辈儿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衣不遮体的好出身的人们闹革命,哪个群众组织也不敢沾边,那分明是人家内部的事,你只是个外人。
可突然一夜之间你反动的过去被翻了出来。黄昏时分,一派叫“鬼见愁”的人冲进家属小院,带头的是总务处那帮人。这些人可比你第一个老婆的弟兄们更厉害。
几分钟内你已经在一阵飞脚之中被踢得人事不省,昏昏沉沉中被剃了光头(中间留一道)。
女人让他们剪了一半头发,成了阴阳头,脚上挂了一双破鞋,鞋里塞着几双脏袜子。你们被罚跪在院子里,他们在屋里连砸带翻。革命师生们济济一堂在观战。
审问:你是特务。什么番号?回来带的是什么任务?发报机在哪儿?密写药水在哪儿?
皮带抽下来,“快说!”
你突然生出一种电影上革命烈士被敌人严刑拷打的感觉,发现这次挨打很光荣。
于是你昏昏沉沉地高呼革命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皮带,“抽他嘴!”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皮鞋,“踢他嘴,把牙给他踢出来!”
女人扑上来,被他们揪开,“破鞋烂袜子,一边儿去!”
另一个对立派的人当晚来了,他们用同样的酷刑折磨着你。
这一派叫“风雷动”。
你醒来时,发现有一双温柔的手在给你擦伤口。你紧紧抓住那双手,闭着打肿的眼嚎啕大哭。可那不是你的女人,是学校里公认的“一枝花”,人称“十里香”
的音乐教师。她哭泣着,劝你赶紧坦白,否则体会让他们打死的。现在是两派比着劲打你,谁打得狠说明谁更革命。她劝你向“风雷动”坦白,“风雷动”
保证从此保护你,不再打你。“鬼见愁”已经宣称,明天你不坦白,就打死你。
你那个第一任老婆向“鬼见愁”揭发你了,说你手里有外国钱,是活动经费;说你听外国广播,给外国写信,有一台发报机。
十年之后你才知道妇联主任因为跟你结过婚, 让他们抓起来打得遍体鳞伤。
“贫农造反红卫兵” 让她揭发你的罪行,她就那么说
十几年后她哭着求你原谅,说是让他们打得活不下去了,才信口胡言的。你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