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蛇_豆儿太岁》第11章


“为什么要救我?”卢蝎虎突然溯回了源头。
“为什么要找我?”龚忻径直捻开了因果。
“我不小心的,就是意外。”卢蝎虎拒绝将最后的尘封拂开。
“不,我问的不是你,丑丑。”龚忻抬手托住他早已泪湿的面颊,蛇瞳咄咄,逼他来认,“回答我,丑(niu)文羲,为什么要一世又一世地来找我?我明明说过,情断,缘断,你我永不再见!”
蒙住了视线的泪雾在低低的啜泣中渐渐晕散,那一个自远处的时空缓缓行来的影像重重叠合在路过的每一张面孔上。这些人走在同一条寂途,有老有少,高矮俊丑,最终糅出一个天命弃养的卢蝎虎立在笔直单行的道路尽头,承载了所有人的执着与思念,向着龚忻伸出了手。
这条路,走了四百年。
这条路,轮回九世,今生是第十次,他来寻四百年前的已失已忘,只为了誓约里的莫弃莫离。
握住了那方的手按在自己心头,拼尽全力告诉:“说好的呀,忻儿!那一世人族不容妖,便换我来入异界。舍弃功名爵禄,抛却家门承继,斩断命理安排,纵然夺我七窍玲珑天残地缺,也要换一世一面。直到天容我地容我道法情理都容我,轮回里修得一甲子是共你始终的,我便与人甘休与鬼甘休,与诸佛都甘休。”
龚忻泣骂:“哪个与你说定的?谁要你十世甘休?”
卢蝎虎抬起泪眼哀哀一睹:“哪个又与你说定的?谁要同你两清?清什么?如何清?”
清不成的!
难断难清,难舍难分,难追问何以,难相忘诀离,情不得终,便作纠缠,陪你上天入地越古今,百年韶光一瞬,收集成我迈到你面前的这一步。
“这一世,我陪你,我愿成妖。你要我么?”
龚忻要,言语诉不尽,吻中落道白!
第16章 十六、人话很难学
纵使前缘缔结,过奈河便是斩断,往事归葬于当世,今生的人非过去的心窍,一切都该是新的。
也确然,卢蝎虎本是忘记了。若非黄泉冥途走过一遭又还生的话。
“其实每一世也该只记得当世的事,孟婆汤喝完了,仍是一场空。”话到此处顿一顿,龚忻无奈地笑起来,“但你这个被街坊四邻称为文曲下凡的神童,却把聪明劲儿用在钻地府规矩的空子上。人事可忘,执念难消,你总在过桥时心中默念寻我这一件事,因此多少对前几世的自己留下了大概的印象。”
而所谓印象,不过如同街头擦身而过的一面之缘,终究只能让卢蝎虎确认他们同自己的一点关联,至于他们是谁,怎样人,在各自的人生里经历过什么,他全是不能知晓的。除了最初那一世丑文羲同龚忻的别离凄凄,也只得固定住的一段画面,反反复复重复的放手与挽留,总不得遂,情有始无终,九世空。
这因果积攒了四百年,已成了魂之根本。再没有寻常的今生苦尽下世甘来,那人自时空的沧海桑田跋涉至此,每一世都抛却一些,寿命、智慧、容貌,最后不惜求残求拙,舍却七窍玲珑五体康健,宛如割肉献祭,将自己供奉给撰写命书的笔,化劫为缘,才有了重新走到龚忻的面前卢蝎虎。
记起了因果,他依旧是笨拙的,未得锦心绣口,难书千古文章,就会看着心上人傻呵呵地乐,别无所求。
龚忻亦只需他这样。唯此一人,朝夕相对,了却痴迷。
于是卢蝎虎惶惑:“那我如今是死了还是活着?”
龚忻语焉不详:“是我要你生,你只为我生。”
卢蝎虎似懂非懂:“所以他们夺去了你的角?”
龚忻自嘲地笑:“不!是我破了杀人的戒,又擅引天雷,天道降罚,封我修为,将我贬作人身。”
何其讽刺的天罚?
四百年前初获人身,小小的女妖对红尘俗世充满好奇,一心只想做凡人学伦常,去人间的喜怒哀乐里体味一甲子。她必须装得口不能言,因为空得了人肉皮囊,可依旧没有学会用人的鼻子嗅,用人的眼睛看,唯有靠蛇信分辨气味和距离。张口露了信子,妖的身份自当败露。
漫无目的地游戏了几年,辗转混进大宅邸为仆。主人家有位小公子,擅作诗文,慈悲温厚,蛇妖编造了孤苦的身世,他信之不疑,因着年龄相仿,渐成莫逆。小公子教给蛇妖好多书本上的人间道理,蛇妖则提笔与他分享山野轶趣,两处都是新鲜,宇宙浩瀚五洲广袤,便觉人同妖都渺小得微不足道。
虽不足道,却你有情我有意,此生足道,此心足道。
小公子总是太小了,未及弱冠,灵慧的心眼里堪得破悬疑难问,堪不破所谓的规矩法度纲常和世故。他以为喜欢便可以相守,告白了就成约诺,自己足可掌握。小女妖什么都信他的。又怎会不信?
及后,小公子离乡赴考,女妖不得从。临别话依依,说好了静待良人衣锦回,披红挂彩来迎娶。走不到半日,思念实长,一息牵丝,扯过了山扯过了水,扯过星移斗转,须臾便成春秋。于是剥落伪装催动法术,蛇信捕捉风里的气息,引她追随而去。
“原只想不近不远地跟着,看他平安抵达就好了。”忆叙往昔,龚忻并未将卢蝎虎叠作丑文羲,你是你,他是他。对着你说他,眼中已可波澜不惊。
怀炉早凉,闲置案头,龚忻捉卢蝎虎两手笼在自己掌心温暖着,蓦然喟叹:“所以也许是我的出现颠倒了他的命格吧!妖命不可书,人命则由天定,我是跳跃的变,他是恒久的不变,我们撞在一起,一世的命盘全都被我搅乱了。”
搅乱的王公命横生了血光劫,林间遇匪,夺财更取命。任文章锦绣辩才一流,在真正的恶徒眼前俱皆枉然,纯粹的暴力是无有道理的,一念生杀,由人不由己。
同样是义无反顾现身来救,同样怒气勃然乍现原身,同样的不计后果悍然腥戾,那时的丑文羲怕了,面对一地尸骸和独立当中的大蛇,怕得腿软口拙,狼狈跌坐在地,蹭着泥和血不住往后退避。
“可你救了他。”卢蝎虎垂着头,显得低落,将他处的作为楔成罪己的檄文。
龚忻环臂搂他入怀,手在他背上轻柔地抚:“但怕妖是人的本能。就像兽吃肉,鸟捕鱼,你不能因天生的造就而谴责他们杀生不悯。这不公平!”
卢蝎虎点点头,心里的声音仍旧闷闷的,嗫嚅:“我也怕。但我不离开你!”
龚忻笑:“乖丑丑,你想走已是来不及喽!”
到底没将故事中的后来在言词间继续铺呈,许它就此戛然而止,莫忆莫憾莫再遗怨。
天真的卢蝎虎未曾细想,既是人妖殊异远远推拒,又何来几世的执念?又怎生那场心魂中挥之不去的决然分离?
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用心,丑文羲之于蛇仆,恰如卢蝎虎之于龚忻,畏而不却,钟情不问此身有别,毅然相从。
是那一个庞大的家族不许,爹不许娘不许,所谓惜他爱他的人都不许。他们需要这天下公认的英才在朝堂上展抱负,在史书中留功过,在芸芸众生中活得挺拔嵯峨耸入阶层的云端,成龙成神,成就丰碑。
他们纠结起一群真的假的半吊子的僧侣道士活佛大仙,乌泱泱杀上了绿林青山间,敲锣打鼓烟熏火燎彻夜咒骂蛇妖,符纸烧作灰铺天盖地地飞扬,好像灰色的蛾蝶被裹挟在热烈的气旋里不得解脱,只能向上飘啊飘,直到灰烬散裂化作齑粉,徐徐落返人间。
一切的闹剧未能有一项伤及龚忻分毫。她只是灰心了,这人世容不下妖容不下情,容不下人中龙爱上妖中人,她再不想修炼成人入轮回了。毁洞推山,断却人间路,从此她是水月洞天一方雄主,远离红尘,闲人勿扰。
然而在她兀自避世的四百年里,丑文羲未肯放弃。第一世,他英年郁郁而终,下得幽冥求鬼君赐缘,修改命书许他遇妖。鬼君不允,他便自己来找。
九世轮回,每一世其实他都遇见过龚忻了。只是孟婆汤叫他忘记前缘,心上人立在面前亦不能即刻相认。可龚忻记得的。即便换了皮囊,即便姓名庚辰皆异,她是蛇,蛇识人不需目视,唯有一根信子,辨出了往昔。
辨出了也不敢相认,总是狼狈逃离,一躲再躲。做女子躲不掉,索性化男儿;此山躲不掉,便翻山越岭往他乡,钻入密林深处幽谷巨罅。即便如此,那人仍是来了。
丑得不被人喜欢,笨到经年独活失语失智,舍弃了为人的所有追求与向往,跨过了轮回宿命,筚路蓝缕创出一条直抵心门的路,得来一个首肯,许了他这一世的有缘有分。
卢蝎虎什么都不知道,知足了。
龚忻什么都记着,亦知足了。
缘否劫难,唯一语应对:“去你妈的!”
——虎子又学会了一句人话。
真他妈不怎么样的人话!
第17章 十七、蛇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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