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饶恕第01集(上)》第8章


那时候,我弟弟会像一只小鸭子那样,呱呱地跟在我们后面跳高。
有时候我爹还会唱上两句戏词,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爹调走了,去了公社里的教育组。去了教育组就不教学了,好像是负责培训全公社的语文教师。我爹很高兴,每天清早起床,给我们做上饭,再挨个儿地摸一把我俩的脑袋,吹着口哨就走了。因为公社离我们村有七八里的路程,没几天教育组就给他配了一辆自行车。
那是一辆崭新的、泛着瓦亮漆光的大金鹿车子。我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卷塑料带,忙碌了大半天,将车子缠得花花绿绿,像一只硕大的蚂蚱。然后就将我和弟弟俩一个在大梁上,一个在后座上安顿好了,嗖地一声上了大路。一家三口很兴奋,满大街地诈唬,我爹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我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我弟弟也唱,啊呀、啊呀、啊啊呀……那时候,我们一家幸福极了。我爹晚上也不用去开会了,人们又开始喊他杨老师了,杨老师吃了吗?杨老师真快活。
我爹在我家院子里开辟了一个菜园,靠东面种了一些向日葵,靠西面种了各色蔬菜。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飞舞着的蝴蝶,还有蜜蜂什么的,当然了,也有苍蝇,一般是绿脑袋的那种,它们嗡嗡嘤嘤地在那里追逐、嬉闹。我跟我弟弟还能在墙根的花草间捉到不少蚂蚱。我爹给我弟弟捉了一只麻雀,这只麻雀让我们喂养得像一个矜持又高贵的财主,除了那种叫“双母夹”的蚂蚱,它一概不吃,最后就那么把自己给娇惯死了。小鸟儿死了,我弟弟哭得一塌糊涂,把院子里的土蹬得像扬场,我爹也不管,坐在自己做的竹子躺椅上,眯着单眼笑。
那一年秋天,我终于加入了少先队那时候叫红小兵。我爹下班回家一看,他儿子的脖子上挂着红彤彤的红领巾,竟然忘了支好他心爱的车子,蹲在地上就哭了,自行车的后轮嗖嗖地转,甩出一圈尘土。他说,儿子,咱们也是“红五类”了,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心里很别扭,你说你还是个男人吗?该哭的时候你不哭,不该哭的时候你胡咧咧什么嘛。那天,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喝酒了,他很能喝,喝了一瓶白酒,是六十五度的那种,然后又给我三毛钱让我去合作社买了一瓶啤酒,他说他要过年。最后,他又拉上了二胡,曲调悠扬。
年底的一天,我爹领回来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这个女人一进门就摸我的脸,用一口软软的普通话对我说:“好孩子,叫阿姨。”
我不知道阿姨是什么意思,我们那里一般管上一辈的女人叫姑姑、婶子什么的,我没叫。
我爹戳了我一指头:“快叫,这是你周阿姨。”
我扭身跑了出去,我不太喜欢他,我预感到这个女人跟我爹之间有点儿什么事情。
从此,那个女人就经常到我们家里来,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东西。
过年那天,这个女人就住在了我们家。我爹告诉我说,从今往后周阿姨就是你们的妈了,我跟他结婚了。
我弟弟大呼小叫地喊她妈,我就出去了,冒着凛冽的寒风,我去了我亲妈的坟头。
我在我妈的坟头上说话的时候,四周响起了爆竹声,我像是被这个爆竹声做成的旋涡给淹没了。
因为我不喊周阿姨妈,我爹很恼火,经常拧着我的耳朵说我不懂事。那时候,我很拗,不管我爹怎么逼我,我硬是不满足他的要求。周阿姨倒是不管那一套,依旧对我和弟弟很好,好吃的都留给我们,甚至晚上非要搂着我俩睡觉不可。时间长了,我爹就把事情告诉我了,他说周阿姨是公社修配厂里的工人,娘家是城里人。因为她家的成分不好,一直没有结婚,后来组织上觉得她跟我爹挺般配,就给他们牵了个线。一开始我爹不同意,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可是周阿姨看上我爹了,她说我爹拉扯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心眼儿又好,死活要嫁给我爹。我爹说,你不会是可怜我吧?周阿姨就开始抹眼泪了,我爹明白了她的意思,人家觉得我爹好是一方面,主要是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依靠,将就我爹这个条件,两个人正合适。我爹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只眼睛一直恍惚着,似乎有很多话要从那里对我说出来。
我突然觉得周阿姨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唉,那时候成分不好可以压死人啊。
尽管我在心里容纳了周阿姨,可是行为上还是别别扭扭的。
等我开始喊她妈的时候,她突然就疯了。
我记得那年我小学快毕业了。当时学校里实行“二部制”,就是上午参加劳动,下午去学校上课。上课的时候,老师来扎上一头,照着课本念一通,然后就让大家自习。有时候会突然接到命令,开某某老师的批判会,那么,下午也就不用上学了,大家围着这个接受批判的老师指指戳戳上一阵,最后高呼几声“打倒臭老九”或者“教育革命万岁”什么的,就作了鸟兽散。
那天我正在“教育”低头站在黑板前的算术老师,一个同学跑来告诉我:“杨远,快,你后娘在街上出洋相呢。”我很纳闷,连忙跟着他跑了出去。在村西头的一个水塘边,我看见了我妈。她站在一个草堆上,面色严峻地向围观的人群砍柴般地挥手:“革命同志们,大家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反攻倒算,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不是绣花纳鞋底子,革命是什么呢?革命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专政……”
“妈”我站在远处大声地呼喊,“妈你怎么了?”周阿姨似乎不认识我了,她直直地看了我一眼,回过头去继续演讲。她夸张的手势不时引来阵阵喝彩,她像个女英雄那样往下压压手,接着抒情。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就这样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我的脸烫得厉害,似乎有人在我的脸上泼了一瓢开水。我在心里大声地喊,妈,你别这样,妈你别这样……可我真的不知道此时我还应该干点儿什么。
我妈嚷得声嘶力竭,众人的喝彩声也响彻云霄。这时候,我竟然看到我弟弟在人群里一蹦三尺高,他兴奋成了一只听到枪响的兔子,他就这样喊嘿!嘿嘿!嘿!我妈看见他了,她从草堆上走下来,蹲下身子抱了抱我弟弟,然后慢慢往西走去。后面一下子乱了,一些孩子拣起沟边的坷垃砸她的后背,她不回头,依旧不紧不慢地往西走。我感觉,那边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她,让她走得如此从容,如此气定神闲……人群散尽的时候,我发觉我坐在地上,弟弟蹲在我的对面,用一根草棍戳我的鼻孔,戳得专心致志。
天擦黑的时候,一个邻居大婶过来拉我起来,她说:“大远,我把你妈送回家了,快回去看着她。”
我牵着弟弟的手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天突然就黑成了锅底。
院子里,我妈坐在我爹的躺椅上,一动不动。
我怀疑她死了,我和弟弟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想看个究竟,她的眼珠转了一下,我放心了。
我说:“妈,你怎么了?”
她紧闭着双眼,没有说话,就这样躺在椅子上,躺在飘着雪花的寒风里。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就是周阿姨,死了。在这之前,她跑出家去,几个月没回来。我爹出去找了她很多次也没找到。我爹说,兴许她是找她的爸爸去了,听说她爸爸在新疆的某个农场里“支边”。从此我爹就变得很沉闷,有时候他会拉上一宿的二胡,从天黑到天亮。有一次,他的琴弦断了,他就坐到门槛上,看着黑洞洞的院子,喃喃地念叨,知音来了,知音来了。突然有一天,我爹回家对我说:“儿子,你妈走了,到天上享福去了……我把她火化了。”
当时我竟然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我觉得她还是死了好,活着遭罪,她疯成那样儿。
我爹说:“骨灰呢,我给她送娘家去了,她娘家人要。”
过了几天,我爹用自行车带着我和弟弟,去了一趟靠近城里的广东公墓。我又见到了我妈,她的坟头很漂亮,旁边长满了洁白的小花,那些花儿都开着,风一吹就一晃一晃地动,阳光一照仿佛都透明。我爹边烧纸边说,你妈的老家在广东,老辈人是广东的大财主,可有钱了,你姥爷还有一条像房子那么大的船,有钱人都在船上跳舞、唱歌、耍钱、谈生意什么的。风刮起黑色的纸灰,像一群蝴蝶绕着我爹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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