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芳坐消歇》第85章


他仔细推敲,他人生中第一次面临天大的恐惧,是她引导他迈过了那道坎儿。
春末,天气已经有几分燥热,一行人马走得大汗滂沱,临晚才赶至南苑。
太上皇在团河行宫栖居,行宫总管太监章庆忙引他入内,笑道:“皇帝跟敬亲王,您二位慢歇着,今儿太上皇上饮鹿池那地方了,估摸就快回来了,”一面说,一面沏了酸梅汤承近,“主子们解解渴,这是太上皇亲手摘下的梅子,自个儿酿成的。”
敬亲王扭头,往外指着廊子下那只鸟笼问:“这就是太上皇新养那只百灵?”
章庆应是,目光缥缈看向窗外沉吟,“鸟的性命哪儿能活得过人呐,奴才也记不清这是第几只了。”
敬亲王哧溜哧溜呷着汤,“老爷子挺能讨清闲!”
是折磨才对,皇帝默然不语,这时门外响起熟悉的步子,不紧不慢的声量。
章庆忙迎了上去,哥俩儿已经立了起来,待他一进屋,肃下身,恭敬甩袖打千儿问安。
太上皇摆手叫起两人摘下盔帽,只手卸着肩背上的甲衣,举手投足间还是那副稳稳的气息,省下那套多余的来往寒暄,直接问道:“太皇太后身子还好罢?”
皇帝承手准备接下他手里的服具,被他抬开递给敬亲王。
“您放心,太皇太后身子强健,精神丰沛,宫里一切事务都好。”皇帝一边说,一边留神打量他,曾经多么功高尊贵的一个人,经历岁月磋磨,时光侵吞,年近四旬的脸上阅尽沧桑,整日盘/弄花草,养鸟打猎,均匀的肤色被日头风雨刻画的一年深过一年,再没了养尊处优的样儿,只剩下一副深邃坚硬的骨骼。
“都好还来我这儿做什么?”太上皇撑开一把折扇,一面乘凉问道。
皇帝一怔抬起头,太上皇深看他一眼,垂下目光饮茶,“什么事儿直接开口,迂着像什么话?”
“别提,还真有事儿!”敬亲王眼一溜,替皇帝解围,“听说您刚得只百灵,这不,儿子们尽孝心来了嘛,”说着一拊掌,指挥几个苏拉提进来一只大铁笼子,笼子外头蒙着布,“这是儿下了死劲儿熬出来的一只海东青,孝敬阿玛您,您带着他打獐子去,留着教您那百灵学叫唤都成……”
太上皇端杯的手微抖了下,皇帝忙斥他闭嘴,回过头道:“除了这些,儿的确有件事要跟您讨个主意。”
见他颔首落下杯盅,皇帝额头又渗出汗,“上半年准噶尔又提出要跟咱们进行“茶马互市”,”说着紧张抿了口水,“儿以为邧蒙息战已久,这个提议不是不能……”
太上皇挥手打断他,起身走近重重拍他的肩,不知道什么时候,父子两已经能够平视了,“自个儿拿主意,把大邧这个摊子交给你,是叫你管的,不是叫你看的。”
皇帝跟他对视,片刻躬下身请礼,“儿明白了。”
太上皇点头又看向一旁,紧皱眉头,“还有你!尽心竭力扶持你哥子,听见没有?”
敬亲王见他阿玛挑刺儿,忙乖乖低下头,诺诺应是。
太上皇见他俩这样,想起一人,便问:“你二叔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敬亲王咋呼起来,“淑老太妃找他的麻烦硬逼着他纳侧福晋,二叔他带着他那唱小曲儿的福晋搬到他新盖那新宅里头了,您要是想他,儿帮您捎个信儿,请他过来陪您。”
太上皇摆手叫罢,“让他忙他的去罢。”话说到这,父子间渐兴起谈话的兴头,半晌顾念他们哥俩儿路途劳累,便吩咐他们去各自的行宫里安置。
听着脚步声渐远,他踱回桌边,合上手头的折扇,犹豫了下,拿出卷缸里的一只画轴,缓慢的铺陈开,记忆翻涌,他想他从未真能放下过。
他想起她,温吞地如一汪静水,经历过磨难,痛苦,绝望,种种,种种,可从来没有在她跟前高声说过一句话,声气儿永远都是那么和软,骨子里却又是那么倔强。
人活着不能离开水,她流进他的四肢百骸,没能滋润他多久就离开了,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感觉饥渴。
淡如一抹云,轻如一缕烟,短暂即逝,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舍得留下,他一度怀疑她是否真正出现过。
一觉睡醒,看破梦里当年。他后悔,却无用。
画里,她低头,凝眉含笑,一只花斑蝶轻驻在她的手指上,她对他说过的话从未食言,尤记一个明月夜,她对着月光呢喃,“没了你,是火烧火燎的痛。”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然而那双眼皮却没能再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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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隆十五年,腊月初一,晚。
盛苡起身拿起灯台,挥手抛了出去。
她静静坐在鞦韆上,身边的花缸里落满了枯枝碎叶,她却觉花香弥漫。
绞绳轻轻晃动,漫天飞舞的火红将她包围起来,似一簇簇怒放的蔷薇。
绵绵轻唱从中传出,“门外雀,溪下牛,哥哥肩着花背篓……”
——————完——————
☆、结局(HE)
“你胳膊好些了吗?”盛苡勉力牵出一抹笑。
宋齐脖子后头绕过纱布端着胳膊吊着膀子,点了下头,瞳仁里烟波浩渺,突地放松喘了口气儿,“尧尧……他败了,但至少人回来了……”
腊月初二,皇帝在午门外宣审战俘。
盛苡被允许立在掖门的门洞内跟盛茏见最后一面,七零八散的人马被午门的格局三峦环抱,五峰围抄,再也挣脱不出。
司礼的臣官朗声宣读罪状,“平凉逆贼”是出现最多的字眼,她隔着栅栏含泪看他,这是他们的家,他才是正经的主子,盛茏嘴角含笑回望,摇了摇头意思是让她回去。
最后判得是“斩立决”的罪刑,只剩下最后一道章程要走,咨闻圣意,是否有“特赦”的可能。
盛茏仰天,对着北面庑厢狂笑不止,笑声空荡回响,“祺裎!要杀要剐老子随你……”
盛苡虚脱地靠在墙上回过头,冰冷的墙砖镇得她全身血液凝固,漫长的等待,迟迟没有回应,她心里突然挣扎出一簇火苗,燃得整个门洞内都亮堂了。
“赦!”一声高唱骤然响起。
“赦!”
“赦!”
“赦……”
一级又一级的指示接连不断的往下传递,午门重檐黄瓦惊得簌簌发抖,张开雁翅,伸展欲飞。
——————
景隆二十二年间,夏。
盛苡懒懒靠在炕桌上注视西洋钟前的那只小人儿,顶着小小的两把头,粉雕玉琢的样儿。
来顺儿笑道:“公主性子可真沉实,半个时辰都没挪步,就趴着瞧那钟呢。”
盛苡笑了笑,唤她道:“绛荻,你在那儿瞧什么呢?”
“额涅!”绛荻跑过来拉她起身走到钟前,“昨儿阿玛送您这钟真稀罕,您瞧,里头的小人还能写字呢!”
这时钟表刚好走到整点,那西洋打扮的人偶又动作起来,手里的笔尖比划着写出了八个字。
盛苡摘下人偶桌前的一小张宣纸,指着上头的字,笑问:“整日跟阿玛读书,额涅考考你,这八个字,绛荻可认识?”
绛荻不服气地撅起嘴儿,“额涅小看人,”说着指头戳着宣纸,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八方向化!九土来王!对罢?”
来顺儿鼓掌夸赞,“公主真聪明!”
“额涅,”绛荻又扭头指着那人偶问:“那个人是谁?”
盛苡微微发愣,默了下笑道:“他是你舅舅……”
“儿臣有舅舅吗?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他怎么不来瞧我?”
来顺儿忙打岔,“公主玩儿了一天,想是累了,奴才带您下去安歇罢。”
盛苡摆摆手表示无碍,牵起她的手,指着那只人偶道:“你舅舅人在西洋,这只钟表就是他托人从西洋带回来的,西洋跟大邧之间隔着大海,舅舅还有事情要忙,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来瞧你呢。”
绛荻懵懵懂懂地点头,眼睛看见门外一人,欢喜地蹦跳起来,扬着袍角扑进他的怀里,噗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阿玛来了!”
皇帝蹲下身,揽她坐在膝头,指了指表盘,问道:“昨儿刚教过你认时辰,今儿阿玛考考你,现在几点钟了。”
绛荻气鼓鼓地抱起胳膊,别开脸不瞧他,“阿玛也小瞧人,六点钟了!”
皇帝探手刮她的鼻头,“这臭脾气跟谁学的?一点不害臊,绛荻六岁的大娃娃了还要他阿玛抱。”
绛荻脸一红,跳下他的膝头,有模有样地行个礼,“绛荻给阿玛请安了。”
皇帝起身,目光微颤,静静注视她的一身红衫红裙,摸摸她的发顶,吩咐道:“先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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