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间奏一个益州人在武昌》第7章


“至于这边的基本情况,你可以去找郤正了解,他一直负责日常事务,不过……”张观看看门口,用手掩在嘴边低声道,“这个家伙正义感太强了,有点不知变通,跟情报部门格格不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开始熟悉武昌的情报网络……”这时荀诩忽然将眉头拧成一团,表情也变的古怪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张观露出好奇的表情。
荀诩慢慢地从肺里吐出一口饱含江南水气的气息,用右手习惯性地捏了捏太阳穴,略带狼狈地伸出左手:“能再给我一片醒神丸吗?”
接下来的几日,荀诩一直在郤正的帮助下对整个吴国国情、政局现状、经济政策、军事体系、民计民生等诸方面进行考察,以试图对这个位于长江南岸的国家建立起一个初步的印象。与此同时,荀诩还频繁地出现在各个东吴大臣的宴会之间,与吴人进行交谈,了解他们的想法。期间他还受到了孙权的接见,并得到一块玳瑁壳作为赏赐。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荀诩心中原本抽象的东吴变得丰满实在起来。他在一封写给裴绪的信中这样写道:
“……在经过两次权力转移与数十年相对安定的统治以后,江东政权自孙坚时代培养起的那种锐意进取的气势已经被和平销蚀得所剩无几。历史原因与地理原因的双重影响令东吴君臣滋生出一种从外人视角来看很矛盾的心态:
一方面他们很骄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被称为自大——从吴主到最基层的平民普遍认为任何针对东吴的军事行动都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的想法有其历史渊源,孙权即位以来曾经遭受过来自曹魏与我国的数次大规模攻击,但最终都成功地将其顺利击退,这些胜利都是间接或者直接得益于长江。在我与吴人的交谈中可以发现,长江作为天堑的存在从地理上与心理上都对他们有着深刻的影响。长江的安全感削弱了他们对外界政治变化的敏感程度,使之对现状很满意,并相信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讽刺的是,作为一枚铜钱的两面,这种封闭式的苟安心态不仅带给吴人优越的安全感,也成为了他们向外发展的障碍。与辉煌的防守战相比,东吴对外用兵的记录惨不忍睹,要么是完全的失败——比如建安十九年的合肥之战;要么是战略意图十分混乱——比如建兴六年的石亭战役,从战术上来说陆逊将军无懈可击,但在战略上东吴除了消耗了大量物资以外,丝毫没有收益。我想这可能是肇始于东吴将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东吴的南部疆土与我国南部局势类似,广泛分布着松散的蛮族部落,相当一部分东吴将领就是靠镇压蛮族来积累资历。因此东吴的军事行动呈现出鲜明的讨蛮式特色:缺乏一个大的战略构想,只确立无数短期战略目标,而且他们乐此不疲。这与我国明确的战略目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正因为如此,东吴君臣很明显抱有一种既自大又自卑的矛盾心态,这导致武昌在军事上和政治上始终缺乏一个明晰的定位。他们将自己视做一个独立政权,但又向曹魏与我国称臣,暴露出武昌视自己是一个相对于中央王朝的地方割据政权的不自信;而每当称臣这一议题进入到实质操作阶段的时候,武昌又立刻退回了自己最初的立场——和他们的军事行动一样飘忽不定,没有指导性的原则。让所有人,甚至他们自己都无从捉摸。
这种对外消极对内自大的心态终究让东吴的小圈子化更加严重,在我接触过的吴国臣子当中,大多数人在表现出对东吴独立意识的强烈自满。究竟这会引导我们这个可敬的盟友走向一条什么样的轨道,接下来的发展趋势实在是令人玩味……”
第三章 荀诩到任第七日
四月二十四日,荀诩到任武昌的第七日。
荀诩在太阳刚升至天顶的时候从敦睦馆走出来,朝着城里最繁华的朱雀区步行而去。他今天穿了一身不起眼的浅黄色短袍,并按照吴人的习惯将胸襟解开一半,两边朝衬里各折过去一寸。这是因为江东天气已经转暖,将胸襟解开保持风气畅通,人不容易出汗。他用一条束在腰间的布带将袍子的下摆扎起来,这样行走起来更加灵活。
从一出门,荀诩就注意到敦睦馆对面的槐树下有两个农夫装束的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他知道这两个人是东吴派来监视自己的,心中毫不惊讶,面色如常地继续沿着大街缓步而行——针对敦睦馆人员的监视这早就是一个双方心照不宣的秘密。张观甚至告诉他万一在武昌城里迷了路,还可以找这些形影不离的跟踪者问路。
张观还告诉荀诩一件趣事:曾经有一次馆内的一名书吏外出办事,办事地点与其中一名跟踪者的家相邻。那名不幸的跟踪者在监视途中正好见到自己的老婆与别的男人偷情,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冲进去捉奸,两个人撕打起来,最后反而被那名书吏劝解并报了官。这件事一直让吴国的情报机构面上无光。
从宣阳门附近的敦睦馆向南走到武昌内河的朱雀门一共有五里路,这段街道被称为御苑路。这条路两侧多为东吴官署与驻军营地;当苑路到达朱雀门以后,依着内河的走势左右伸出两个分支,形成长贞与衢塘两个商业区与居民区。那里是武昌最繁华的地区。
荀诩顺着苑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越靠近朱雀门街上就越繁华,行人商贩以及过往的车马也越来越多。那两名跟踪者仍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每次荀诩一回头,他们立刻就转过脸朝两侧的店铺看去。
“很拙劣。”荀诩暗自评价,同时觉得有些不耐烦,决定把这两个讨厌的家伙甩掉。于是他加快了脚步,这让跟踪者有些惊慌,不由得也紧跟了上去,这一下让他们的跟踪彻底暴露。荀诩回过头去,笑眯眯地冲他们挥了挥手,飞快地在前面路口向右转去。
两名追踪者大吃一惊,连忙追上去。他们看到荀诩的背影在一家织锦铺前晾着的锦衣之间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急忙粗暴地推开身边的行人,迈开大步穷追不舍。恰好这时候一名吴国官员的队伍从街道的另外一头开了过来,整个队伍长约六十步,两名高举五色木棍的仪仗兵走在前头,两侧手持皮鞭的骑兵喝令行人让开,官员的大轿子则在队伍中间。
武昌的苑路中央为青砖铺就,是皇帝与官员出行时专用的驰道。道路两旁种有槐树,还有深两三尺宽两尺的两排御沟以分隔两侧平民通道与驰道。荀诩算准时机,赶在官员队伍通过街口之前的一瞬间飞快跃过御沟,冲到了街道对面,他灵活的装束帮了大忙。跟踪者发现了他,但是已经晚了,仪仗队伍恰好开到了他们与荀诩之间。他们企图也跳过御沟顺着驰道冲过去,但立刻就被护卫的骑兵用鞭子抽了回来,疼得呲牙咧嘴。
等官员的队伍走过驰道以后,街道对面的荀诩已经消失了。两个跟踪者面面相觑,站在原地愣了一阵,然后悻悻地转身离开。
“这不太正常……”
躲藏在对面酒家二楼的荀诩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离去,觉得不可思议。在双方都了解彼此存在的前提下,跟踪者的目的不再是秘密追踪目标,而是明白无误地紧贴着目标,阻止目标进行任何情报交易或者秘密活动。换句话说,这类跟踪者不会在意自己被发现与否,他们工作的重点就是紧跟目标,时刻给予其压力。
而眼前这两名跟踪者却在短暂的失利后就撤退了,这实在不正常。按照常理,他们应该立刻向街道的两头跑去以确认目标没有跟丢,或者呼唤后援小组进入这一侧街边的店铺寻找目标踪迹。
是他们不够专业,还是……
荀诩一边想着一边走下酒楼,从后门溜了出去。他看看周围没有可疑的人,轻车熟路地继续朝前走去。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已经将武昌的地图记得滚瓜烂熟,自己也实地走过几趟,现在根本无需向导就可以行动自如。
他穿过两条小巷,回到了苑路主街之上,并向右边的“衢塘”区转去,和许多平民挤在一堆。一路上各式各样的店铺很多,荀诩绕有兴趣地不时驻足观望,有时候还与卖东西的小商贩交谈几句,看起来他似乎真的只是来逛街罢了。他路过一家铜镜铺,铺子老板为了招徕生意,用丝线将几面三尺多宽的铜镜悬在铺子外面当幌子,明晃晃的格外醒目。荀诩似乎对这些铜镜十分有兴趣,他停下脚步凑近这几面铜镜看了一阵,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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