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第50章


?br /> 李德胜说:“你总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心里肯定有鬼。”
我说:“那就麻烦你帮我把它抓出来。”
他认起真来:“谁敢说他能抓鬼,你千万别信。神棍神婆本事再大,充其量也只是驱鬼而已,人怎么可能抓到鬼呢?而且你的鬼不一样,不凶不恶,好像也不害人,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说:“我已经摸不着头脑了。”
敲门声。
“大元!大元!”
是新建。
“一个人在家?天呐,你是怎么啦?!”
“生疖。准是做坏事了,报应。”
“准是做坏事了。走,到我那儿去,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我在等我一个朋友,他从海南岛来。”
说曹操曹操到,李德胜进门。
新建说:“海南岛的朋友一块去,我叫新建。”
新建是画家,展览馆的总体设计。他的住处还算宽敞。我们进门,一眼就看到他工作台上摆着几只纸鹞。他也是前几年进藏的大学生,原来学工艺美术。他的壁画、雕塑、油画作品都拍成了彩照陈列在墙上。李德胜看得津津有味。
他的住处比我的干净,原来是有一位姑娘在这。姑娘很美,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她叫尼姆,十九岁,父母都是拉萨的巴基斯坦人。
她喜欢到拉萨河洗衣服。新建也喜欢到拉萨河,他是去写生,为创作寻找和积累灵感。夏日的拉萨河是诱人的,他被诱惑了,下河游泳了,结果脚心给碎玻璃剐了二寸长半寸深的伤口。他抱住脚鬼哭狼嚎,引来了远处洗衣的尼姆。
之后是一连串可以想像的过程:她找来自行车护送他去医院,然后是探望,再探望。
她发现他是个画家,发现他把胡子剃光后其实很年轻(他不过二十九岁),发现他的住处是一间零乱到极点的工作室,她成了他的学生。她自幼对美术就有兴趣,现在他们有时整天整天地切磋画意,他为她塑了个抽象造型的半身像。看得出,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时间抱了太多的浪漫想法。
听他们和我讲这些往事,李德胜一脸傻笑。我猜他很难理解新建和尼姆的爱情;他几乎没有浪漫细胞,也从没见他对别的女人有过兴趣。之所以带他来新建这里,是想到他也画画,应该对新建的作品感兴趣。的确。
我发现一幅新建的新作,这画的原型是住在那曲牧区的尼姆的奶奶。我简直呆了。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像皲裂的老榆树下的树疤。老人疲倦了一生,时间在这张脸上留下了痕迹。这幅画标题《岁月》,他们这些画家总是用标题让自己显得深刻。
我问新建怎么认识了她奶奶。新建跟尼姆去日土写生时就住在她奶奶家里。老人每天给他挤新鲜牦牛奶做奶茶,给他讲小时候怎么随父母越过边境来到阿里,讲戈壁滩上的传奇故事。
当他提出要为老人画像时,老人答应了。开始老人有说有笑,后来由于他专心作画,两个人没再交谈。老人很有耐心,但她显然惦记着羊和牛,她坐在那里,心却离开了。这时他看到她表情里那种潜在的疲倦。他抓住了这个时间里凝结的一切。
尼姆告诉我,她阿爸几次去接奶奶到拉萨来,奶奶都推托要照顾牲畜回绝了。奶奶七十多岁了,她曾对尼姆说过,她活不多久了,她不想死在别的地方,她要留在草原。她习惯了草原,习惯了羊、牦牛和褐鹰。
新建准备送这幅肖像参加今年十月在沈阳举办的全国美展油画展。尼姆参加了新建的草图构思。
我说:“这么好的画该有个更好的标题。”
那几个新建手绘的纸鹞吸引了他的目光。纸鹞又叫风筝。新建把纸鹞和我们带到屋顶上,开始炫耀他的杰作。
拉萨的纸鹞也许不是最有特色的,但是纸鹞的背景是天空。拉萨的天空敢说独一无二!在这块地球上最蓝最蓝的天空放纸鹞,不,就是看别人放纸鹞也是惬意的。这时拉萨的天空正有三只漂亮的纸鹞在飞,和另外三只飞隼遥相呼应。
我隐约觉到李德胜的心思不在这里,我们又走进八角街。
释迦牟尼也许是永远的偶像。他长时间伫立在大昭寺门前。他对所有这些叩长头的人们完全不能理解,但是心里充满敬意。
他说:“那么多人都在反反复复地磕头。我发现那个女人额头上都磕出了很大的茧,那一定需要许多年才会这样。”
我说:“许多磕长头的都是这样,有的从几千里外一路磕过来,手上膝盖上额头上都是老茧。”
他说:“可是为什么呢?”
我说:“我猜磕长头可能和修行差不多,相当于苦修吧?是否惟其苦修才能抵达彼岸,才能进天堂?我不太懂这个。托尔斯泰曾经写过一个苦修者。”
他说:“就不能问你什么话,你的回答总是让我更糊涂。”
这时,我在正殿里意外地发现了她——她的侧影也是胖胖的和气的。她不会记得我,可我看到她把四张十元钱认真地贴到有酥油的佛龛上。我想起那次在小格桑家里喝她做的酒,的确没有再拉肚子。
我说:“那个就是做私酒的老太婆。”
他说:“跟警察说的那个杀人老太婆应该很不一样吧。”
我说:“谢天谢地,这一次你总算没糊涂。”
我们在第三个转角处与海燕不期而遇。海燕说那边有打狗队在折腾,叫我们不要往前去了,以免被疯狗咬伤。拉萨的狗实在太多了。以前还要多得多。都说拉萨狗是名贵品种,在伦敦要卖很高的价钱,当然一定要血统纯正。满街都是野狗,要血统纯正的又谈何容易。海燕对此颇有感慨。
一个摇着转经筒的老太婆从我们面前走过,她的身后居然跟着大大小小七八条野狗,看得出来狗群是专门跟在她身后的,绝非偶然的乌合之众。我们继续往前。
十几分钟之后,我忽然发现李德胜不见了。反正这家伙已经是个八角街通,他自己回启达那儿或者到我家都不是问题。
我以为没有问题,那是我一厢情愿。李德胜果然出了大问题。他整整失踪了两天,第二天傍晚他才出现在我家门口。那两天我们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去找他,甚至惊动了警方。我没有过甚其词,我不认为会出现恶性事件,只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他显然没顾忌到我的担心,他问我记得不记得那个身后跟着一大群狗的老太婆;我记得。我还记得他就是在那之后不见了的。他不关心我后一句话,他告诉我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
我睁大眼睛,“死了?昨天还是今天?”
李德胜说:“她早就死了。你昨天看到的不是她本人。”
等等,李德胜的表情里有一种让我惊惧的东西。
我说:“你说我看到的是她的鬼魂?”
她活着的时候就住在布达拉宫下面,离你原来所在的电台不远。他们说她死了有几年了,不过我还是想到她原来住的地方去看一看。
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一辈子独身一人。她从年轻时候就开始,每天围着布达拉宫外墙转经三圈。你们都知道,绕布达拉宫外墙一周有将近两千米。她每天转经三圈。常来这里转经的人都知道她。她靠做泥佛片为生。
白天,她坐在八角街某个向阳的台阶上,用从远郊弄来的细黄泥和几个佛像印模,细心地做出体量不大的泥佛。这些佛神态各异,有千手千眼的欢喜佛,有端坐的宗喀巴,最多的是佛光四射的释迦牟尼。
来朝拜的那些农区的和牧区的人们,走过她身边时总要蹲下身,选几个泥佛,在她装钱的纸盒里留下一元两元。也有来自异邦的游客,他们常要在拉萨买些纪念品带回去,他们也是她的顾客。他们问她价钱,她不回答,于是他们就学着朝佛的人,照猫画虎地拿上几个佛像,留下一张外汇券。这种时候她看也不看,仍旧埋头从她的印模中倒出一个新的释迦牟尼。
下雨天她从不躲雨,呆呆地看着商贩们急匆匆地收拾商品摊;看着人们杂乱拥挤着找地方躲雨;看着雨水冲刷着她从远郊弄来的黄泥巴,浊黄的泥水从她脚上流向洼处。
她的收入大概不少,她把钱全都捐给了菩萨。她定期到大昭寺、小昭寺、色拉寺、哲蚌寺和布达拉宫朝佛。她捐的钱里有外汇券,有侨汇券,有各种面值的人民币,有已经废置不用的旧藏币。每次去,她都倾尽所有,她对菩萨可谓一心一意了。他们说她没有一件新一点的衣服。
这个故事听来不像真的,不过我相信它是真的。我到这里半个?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