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第17章


“她还爱我吗!啊啊……”
…………………………
五月十日——这几天梦里时时和迈贞在一堆儿玩,还是从前的一种人物景象。醒来只是悲伤啊。我这一件破废的东西,被弃在草莽之间,还有谁来过问呢。
人总是莫有满足的时候,我想到这里回溯一年中,她对于我多少殷勤,多少好意。我这薄命人受到这样的奇宠已是例外的了;难道还不满足吗?啊,我的野心太大了,第一我没有黄金供她的挥霍;第二没有广厦供她的居住;人家称她为天使的,在这一年中堕下凡界,与我这个陋俗的东西一块儿来来往往,我还不满足吗?
我只好无怨无尤地,把她的纯洁的身体,送还到上天。我呢回想了一年间的种种,就可安慰了。以后的生涯但愿在这一年中踏过的路上,反复重踏。
住在上海一点不称意,这个几天来尤其感到不快的情意。大约我对于人世也怠倦的了。照我现在的情形,理想之间时时矛盾的。虽然不会就离人世,至少要拜别上海。我这样想了几天,终竟没有离上海,好像我在上海有件事情没有了结。
我再不想去看纪恺与迈贞了。今天晚上C君到我这里来,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情,涌上胸次;我见了他就像久别了似的,我流下几滴眼泪,我想此后能安慰我的只有C君了。我把藏在抽箱里的一些外国的糖果,递给他我对他说:“这些东西平时我总是留给迈贞的,我真对你不起你今天我才想到真实的友谊,和空虚的爱情的轻重了。”C君听了这些话,摇着头为我叹息。
C君对我说:“前天碰见迈贞的母亲,问你的近状很详的很详,她还很欢喜你呢!”他说到这里,我立刻想到前几天我遇见迈贞的妹妹她招呼我说:“K君你何故不来玩呢。”后来我又遇见迈贞领她的弟弟在马路上走,她的弟弟拉着她的衣角,指着我对她说:“姊姊,我看K君也来了。……”她一声不作地走去,似乎很厌恶她的弟弟。——啊,这些事我不想下了。我私地里为她的母亲祷祝健康,为她的弟妹们祷祝前途的幸福。我呢,没有资格挂记在你们的心上了。
至于她呢,一年来我供之奉之,比神还虔敬。那是我许她莫要酬报的。所以不愿她恨我骂我,也不愿她再来爱我,只愿她把我这个人忘掉了;像没有认识时一样。
C君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头里发热,好像激成了狂海郁成了怒涛。在这狂海怒涛中,一种愤懑不平的溅沫四处喷射。张开了眼儿,看见我的朋友们,我曾爱过的爱人,他们在我面前一歇变了怪兽似的,一歇变了菩萨似的:在那里试演魔术。把我心中的愤懑不平除去了。于是我坐起身来,呼呼地大笑了一阵。这时我才觉察我离去了我的所谓爱人所谓朋友们的世界,我现在所栖息的,另一个世界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人,也可说是有二人;因为我闭了眼儿就有一个天使似的女子在我旁边,这个人我平昔所想望的,我平昔在Dente G.Rossetti①的诗中画中时时遇到的。
以前的一切,一切的以前,忘去忘去!此后尽我的Life force②在我的——二人的闭了眼儿的——世病上生活罢。
五月十二日——他在夜间痛哭,
流泪满腮;
在一切所爱的中间,
没有一个安慰他的;
他的朋友,
都以诡诈待她,
成为他的仇敌。
——《耶利米哀歌》
“朋友们,仇敌们,再会!再会,我去了,不来见你们了;也说不定永远不与你们相见了。从此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罢!你们莫要想念我,我就在这时忘掉你们了。……”今天早上,我离去上海,搭了火车到B城去,上了火车,我就默默地把耶利米哀歌的一节念了几遍,车子行动了我又靠着车窗,向上海说了一套告别辞。
车中不相识的人们,相对而望;我看了他们的脸儿,我恨不得把我的脸儿掩住呢。对面的一位中年人,清的面庞,额上隐隐有几路皱纹;这些皱纹里看出他早年中了恋爱的伤痕,近年又中着机械生活的伤痕。啊你这中年人,十年后我就是你了,你莫要悲伤。背着中年人坐的一双年青男女,他们在低语浅笑,我看了他们的背影,好像有种魔力,引诱我落下眼泪的魔力;我立刻低倒头,想到去年迈贞和我坐在这座车子里,像他们一样的甜蜜。对面有个不相识的异方的老妇人,指着我低低地问迈贞说:“那位先生是你的贵客吗?”迈贞脸儿也红了,忙的说:“不是不是,是亲戚。”等到下车了,迈贞羞涩地把那位老妇人骂了一顿。——啊又要想看这里了,你这不中用的东西!我自己把我的颊,不由得愤恨地击了几下。
世界上为什么有许多人,有了人就有许多事;于是扰攘到这般田地。我不知道造物的主宰,具何种野心?像这一厢小小的车子里,满载了多大的运命;我但望它出轨了,把我们活埋在泥土里,我想世界上总会清净一点罢!
孤独的流浪者哟!
你所梦想的乐园到了;
这是一片古战场,
百千万人葬身的所在。
一星星的灯火,
就是他们的幽魂。
孤独的流浪者哟!
你在生的战场上败了,
你唱着死的欢喜之歌,
向这死城载欣载奔。
苍空堕下了一个星宿,
古鬼们多了一个伴侣。
车到B城了,我挟了些私有的东西,离去那灯光半明半灭的驿站,半兽半人的人众,走到一家旅店里歇息。
一间空旷的室子里,一座破的床铺像在向我亲切地微笑。于是我解去衣服,把一个凳子移到床前,侧身躺到床上;一双足搁在凳子上,闭了眼儿听得窗外远远地有驴子的铃声,异乡的情味就在这儿感到。张开眼儿,只有对面的一盏电灯,这一盏十六烛光的电灯,惨白得不成样子。它因为离去了大都会,逼到这半生不熟的城市,像我一样的没精打采了。我想要喊出:“喂!朋友!”电灯就在这时熄灭,我暗里念道:电灯,你大约当我知己了!我真羡慕你那一死无憾的大解脱啊。”
我朦胧地好像看见纪恺和迈贞,对坐在大庭广众间;又像在宴会里,窃窃地私语着。我在门外张望了一下,愤恨地逃出,里面有一位像C君那样的人来拉我。……忽然我又和一位天使似的在Rossetti时画中常遇的女子,一块儿在空中飞翔;远处有一座楼阁,有一空小窗中发着光,我们俩从这里钻进去。……忽然又像我和她走在乡村里,她挥手发着娇声对我说:“明天就在这里会吧!”于是我一个人离这乡村走去,碰到了一条河流,四面都是田野,沿河找到了一座桥梁;桥上横着一条条的木板,我走上去,到了中央木板没有了。这时迈贞在彼岸,她将彼岸的木板并到我这里,我踏上去就失足堕到河里。我吃了一惊,醒过来才觉得住在B城的旅店里。窗上已发白了,我擦了眼儿喊道:
“好奇怪啊!Midsummer Nights Dream仲夏夜之梦。”
银杏之果银杏之果(1)

这篇《银杏之果》,我在一九二二年四月写的。当时学校里春假初开学,教授们旅行没有回来,我乘着休课的时间,在图书馆里写了四个下午,便也脱稿。
写好了后,我也没有重读的勇气;朋友中张资平、方光焘、郭沫若三君,先后看过;他们都给我许多很好的助言,教我努力改作。尤其郭沫若为我指出许多重要的病点。于是我藏在箱,时时想要改作,可是为了课业所困,不能如愿以偿!
这一年暑假,回到上海,住北车站近旁。同住的方君东亮他看见这篇东西,劝我出版;我有待于改作,不敢冒昧发刊,依旧安放在箱里。
到今年隔了二年了,我几乎忘去了我曾做过这篇东西的。方君又提醒了我,于是打开箱,把这篇重读一遍;想要动手改作,而我近来创作的气氛完全没有了,对着它时时抱着“何从改起”的疑问!
篇中我所悬拟的主人公秦舟,啊!我究竟不是秦舟,我没有他那种深刻的体验,如何会表现周到呢!我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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