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第38章


,渐渐出生些反感来;把他的怀柔的素抱,激成严厉的抗争的心情。于是他的两眼,充了血似的,睁得像三眼王灵官,向那位睡去了的大学生,怒视了一歇;然后默念下去:
“有黄金,有美人,再去求名誉;后生可畏,我当然让步。啊,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这样吓倒我吗?小子!你道是我没有过钱,没有过美人的吗?我阔绰的时候,真比你厉害得十几倍以上哩!小子,你在我落难的时候来摆阔,算得上英雄吗?我谅你也没有话可回答了。
“老实对你说罢,你的命握在我的手里;此刻我要你死便死!请教你还能擅作威福吗?不懂事的小子,去休!……”他默念到这里,狠狠地摇了摇头,忽然“哼”的喊了一声;隔座的那位车客对着他,惊愕地望了一望。他亡命的敛抑住,像是被人侦查出,他是杀人的未遂犯,不由得不惊骇起来,连呼吸都不敢急促了。他站起来,想要立刻远逃,可是两脚酸软,又坐了下去,昏了一阵,又醒来,觉得自己坐在车子里发疯。咬紧了牙儿,用力地顿足了一下;对座的那位大学生也醒了。他只好寻出几句无关紧要的酬应话,来遮饰自己的内愧。
迷宫新漆的偶像(4)

他们到了东京站。那位大学生,就有他的朋友来迎接去,与味青道别。味青慢吞吞将二件行李取出,在车站出路一面的休息室里,徘徊了一下;觉得一时没有去处。他的旧寓,谅早已租给别人家了;他的朋友中知己的几位,也都回国了。要是去找泛泛的朋友,可不是又自投灾难呢。他打量了许久许久,寻不出一条通路来走过去。摸出钱夹来数了一下,还剩得六十多块钱。——什么!什么!一个月的生活,怕也维持不来;他惊异起来,心中昏乱,更无所适从了。他周转一看,客人都走出了;一个役夫在勤紧的打扫清理,室中悬挂的一盏晶亮的电灯,似乎在逼迫他从速出走。他向壁上的时计一望,九点钟敲过了;于是他雇了车子,向那离这站十余里远的海枯山上,他的旧寓去。
他在路上想,海枯山上的旧寓,住了足足有四年;寓主人的一家,都和自己很亲昵的。这回去,他们当然招待的。那边有几间空房间,就使有客人住满了,今晚一晚,他们总要想出法子,使我暂时耽搁一下的;明天可以再想别的方法。他这样想了,心境放宽了一点。清寂的街道上,路灯半明半暗地站着,和他像旧相识那样的,一路迎接过去。不久辰光,就到海枯山的旧寓了。
一宅小小的住家,参酌了西式建筑的;他认得很熟悉。敲门进去,就有一位少女出来应接。
“谭先生吗?久违了,请进!”
“久违了!你的令尊令堂在家吗?”
“在家的,请进来罢!”
味青付了车钱,吩咐车夫,把二件行李搬进;那位少女,把行李安放在旁边,引导他到内室。这是一间十席铺的房间,寓主人饮食起居的所在。主人约摸有五十多岁了,女主人年纪和她丈夫相仿。他对他们行了见面礼,说了客气话后,主人就请他坐在席上的上位。女主人和她的女儿,忙的去弄茶果。主人把眼镜整了一整,随手拿起一张晚报,递给他说:
“你看过晚报吗?这几天,东京真热闹。”
“有什么热闹?”他一头看报,一头问。
“你看报纸上呢!贵国的卢永祥,何丰林到了长崎,这不必说起;东京方面:有吴佩孚的代表岳某某;张作霖的代表某某;民国党的专使李烈钧;还有辜鸿铭在这里讲学;梅兰芳在这里演剧。……你这回来,跟哪一位大人物做随员?”
“不,不,他们那般大人物,我都不认识的。”
“你别瞒我罢,你是毕业了回国的。——先前,我看见许多贵国的留学生,毕业回去;再到东京,都是负了贵国政府的使命来的!那末你也……”
“我不是,我不是!……我今晚想住在这儿呢!假使我做他们的随员,那末我要住在帝国饭店了。……你这儿有空房间吗?”
“呀,客人都住满了。过两三天,就有位客人搬出。……你住的那间,现在你的同学李先生住着。”
“哦,那位河南的李士率先生吗?”
“是的,是的。”
“那我就住在他的房间里罢!”
这时女主人和她的女儿,已将茶果弄好,搬了出来。主人一面恭恭敬敬的应酬他,一面吩咐他的女儿去喊李先生下楼来。他心里在想:这位李士率虽是同学,他在政治科的,平时因为江浙人的脾气,和别省人不大融合得来,所以交情很是平常。这一来,未免太不好意思罢。一忽儿,一位颧骨高耸眉儿倒扫的李士率下楼来,和他客气了一下,便辞别主人,一同上楼。其实他一见这位李君的脸,就生出不快之感:因为平时,这位李君被他鄙视过的。但这时李君像是贵客降临,呈现了荣幸的气态,和他周旋。他看出李君的气概中,像是讥笑他,——啊!你老是江南的才俊,向来高视阔步,终竟有压在我底下的一日。他的敏锐的神经,似乎已听到这样尖利的说话了;自己只好屈服不动。主人的女儿把箱件搬上来请命,他才开了箱子,检出被褥。她把被褥铺好,另外拿出李君的被褥也铺好;随即辞别下楼。他们俩也熄了灯光睡下。
他们睡下,还讲了些闲话。李君是国民党的党员,他说这几天为了李烈钧,如何忙碌,如何奔走,到东京的那般大人先生,如何罗致留学生,留学生中如何活动,——唠唠叨叨,这些新闻,他没听得明白,那位李君早已呼呼地鼻鼾声大作的了。他还是翻来覆去,睡不下去。那些大人先生,到东京来,负着政治,学问,艺术上的使命而来,趋附他们的人众,自像百川朝海。自己被人吐弃了来的,来了又遭人藐视;天地之大,那有容身的地方呢?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滚了几串眼泪。
第二天早上,李君起身。他在被窝中,迷迷糊糊的醒觉转来。因为睡在别人家的房间里,便也勉强起身。李君盥漱了后,主人的女儿将早饭搬上。他吃了早饭,将几件箱笼,审慎地键锁好,然后辞别味青出门。味青觉得身体万分困乏,又呼呼地睡了一忽。他起身时,已经十二点钟过了;四周一看,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景象。他回想从前住在这间房间里,四围装着八九架贵重的书籍:他睡在席子上,抽出来看看读读,多么宁静!那种生涯,如像隔世的了。现今李君的矮桌上,一堆书籍,不满十册;什么法学通论,行政泛论,六法全书,和一厚册和汉字典等等,只使他厌烦。——啊,学问有何用?是埋没志气的东西。书籍有何用?是惊动一般庸俗的东西。他们备了不到十册的书籍,尚没有工夫去细读;然而回到祖国,混在政客的群中,倏忽做了疆吏大员。而那些饱学的书呆子,却依旧没有变相。他想不下去了,倒在席子上,独自纳闷。
晚上李君回来,他也站起来,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李君把先前键锁了的箱笼,开出来,检点了一下;对味青望了一望。味青立刻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儿微微的红涨。李君的这种举动和神情,疑他偷东西似的;他心里愤恨极了,以为蒙了生平未有的奇辱,他想立刻迁出,可是没有地方,终于默默地忍住了。
“你们江浙人,另有一种风度;这种风度带有危险性的,一面我们果然是非常羡慕,同时也非常恐惧。”李君含了讥刺的音调,对他这么说。他默了许久,觉得这种话,明明侮辱人家的话,简直没有回答的必要。不回答,未免伤了面情,他敷衍着说:
“这在我莫名其妙,我一点不觉得:江浙人和其他各省的人,有两样的地方罢。”
第三天,李君出门的时候,照旧把几件箱笼,审慎地键锁好。回来了后,又打开来检点。他处在这种嫌疑的情景之下,真是难受极了,不由得落下几点眼泪。自己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忽然受到这种的耻辱。——李君啊,李君啊!我虽是穷困,我不致于做这个勾当罢!你箱笼里纵有金钱财货,我决不眼红你的;你放心罢!老实对你说:就使我是贼,你的箱笼里,几件破衣服见量的,真不值我一偷!你看人家太不值钱了。待你权贵的时候,你有美妇人的时候,那末你要防我一脚!他这样想了,决计和他当面诘责,来得痛快一点。可是他虽有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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