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遇》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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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汤沸出走的一夜,邢璧乘着人们被鼻息闷去了的时候,破了栅栏,偷偷地溜到狭巷里去送他。在慌张的暗夜里,他们俩相扶着走去,瞒神瞒鬼地经过了几个转折,好容易出了狭巷;旷野夹着的一条广道躺在他们底前面,爽直地表明已离去了吃人的窑窟。天空的星斗,送下了一阵冷爽的气息,他们俩紧切着的心,随了空洞的呼吸放宽了些。广道上的足踏,含了节奏在响,连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可辨了。
“到底几时才可回来呢?”
“这是不能定当的呀。”
“怎么办?”
“我想不会十分长久的,总之你记好,革命军到这城里的一天,就是我回来的一天。”
“那末事情就在那时候想法吗?”
“到了那时候,毋须想法,只要照我们的意思做好了!”
“怕没有这样的便当罢?”
“只要你能……”
“不,如其还有人阻止呢?”
“除非你的夫叔。”
“可不是咯。”
“这家伙到了那时候,便要否气上身了,你放心好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简直忘记了走到甚么所在了。隐约地传来一撇守警弄枪机的声音,离城门是不远的了;冷气逼袭上来,使他们发颤,于是汤沸立即站住,捏了她的臂儿对他说:
“你不能再朝前走了。”
“怕你也通不过城门了罢?”
“我这样的装束谁也认不出来的。”
“那末你千万要小心呢!”
“不妨事的,你就回去吧。”
“那末你出了城就上船吗?”
“是的,不过我放心不下……”
“什么?”
“因为你孤单单地一个人回去……”
不等待他说完,她就迎上去抱住了他底颈项,脸和脸,嘴和嘴,热的眼泪,热的亲吻,把他们俩离别时凝冻了的忧患,一起融解于无形了。

邢璧经过了那一夜以后,汤沸出走的一幕光景,时时展布在她底眼前。她像换了一个新鲜的灵魂似的,觉得年龄倒轻了许多,又像在处女时代一样,常有一种空漠的欢喜,掠上她底心头;拨动她底隐藏在寒灰里的星火,使她中夜燃烧起来。她住在牢狱一般的房屋里,虽同平昔一样的孤冷;但她已预感得不久有大赦机会底到来,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的颓困了。
时光一天一天地只管飞奔过去,Y城底居民,从街头巷里,听到些远地方的战争底消息;特别是革命军底勇猛和神秘,使他们蒙了一层惊异,不断地联想起汤沸这么一个人物来。刚巧转到了旧历新年的季节,人们格外地空闲,格外地喜欢去探听新奇的故事。有一天,邢璧到她底夫叔屋子里凑新年的热闹;她底夫叔从市上回来,谈起城中格杀革命党人的事件;他火忿忿地把汤沸痛骂了一顿,说他是乱党,说他是绑匪,说他回来了后不但要共起产来,还要共起妻来;并且说城中底长官拿住了他,会马上就地正法的。这些话直嵌进她底耳朵里,她不由得心里起了些惶恐。——莫非从甚么的罅隙里满出了关于她和他的事件吗?她这样的疑惧着。但是她想起汤沸早先和她说的话,以至从他那里听得革命党底计划;对比起来。她确信汤沸不是夫叔所讲的那么一流恶懒的人物。于是她稍稍按捺了自己底热火,和撇去些外来的恐怖,顺着自然的定命镇静下去。
虽然是新年,她觉得太沉闷了,元宵节的那夜,照例是放生的时节,她和二三个邻妇上街去走,在长江边岸繁盛的Y城,这个年头的灯市,异样地零落;那些店户半开半闭地躲避着。除了孩子们手里的红灯以外,简直看不见元宵底标记来。只有触目的兵士,散在人众里冲来撞去。听说二三天前,这城里增置了一批重兵,全城昂奋的空气,就在居民底落漠的脸色上显现出来,大约不久就有劫运降临。邻妇们看了这个境况,未免带了些害怕的神情,尤其邢璧像遇到了一种祸患的阴暗,感着异样的凄清。大家不快意地转上归途,离开了市街,在狭巷里兜转过去。月光照在死灰色的墙壁上,幽凉得太觉可怕,她不等待回到家里,便已泪流满腮了。
这几天的空气似乎更紧张了,邢璧简直没有看见她底夫叔的影子,大约他成日夜地为军队筹饷,和办柴米一类的给养,正在忙个不了。狭巷里时常有军队底踪迹,奸淫的把戏,和抢劫的事件,像蚊虫一般的在人们底耳间飞鸣。她每天在憔悴的悲恐中,为不幸的消息所煎熬。
对岸炮火的声音,把Y城也震动了;军队底更替和增置,使城中骚嚷得几乎要天翻地覆的样子。邢璧满怀着无名的恐怖,走到门外去,那时夕阳已没入到城外了;她凝望着城墙上的一层杀气在发抖。忽然,她底身旁有招呼她的声音,她回眸一望,认出是她底夫叔底旧仆阿松;她问他说:
“阿松,你从甚么地方来的呀?”
“啊,娘娘,从T城逃来的!”
“怎么是逃来呢?”
“T城是失守的了,革命军布满全城了。”
“那怎样办呢,这里怕也危险?”
“可不是吗,只隔着一条江,他们很容易冲过来的。”
“到底革命军是怎样的,是不是很厉害的?”
“的确利害的,他们只有一排兵冲进城来,城中底北兵会一起逃得精光呢。”
“他们要抢劫吗?”
“不,不,都是学生军呀,到了城里,他们四处去安慰人民,还对人民说些革命的道理。我们这里汤沸那个小孩子,也在那边!”
“是吗,他做甚么?”
“嗄,他背了皮带,绷了皮腿,做起军官来了!”
“你住在那边不好吗,为甚么要逃回呢?”
“因为我底那家东家,一起搬到上海去了。”
她听得了这个消息了后,心里起劲了不少;回到房间里更无忌惮地昂奋起来。那一夜她虽则通夜没有睡觉,但她底精神似乎比平日格外地健康。
不久就有北兵反攻T城的轰传,城中底军队分了几批渡江过去,确是事实;因此Y城的空气渐渐地和缓了些。但是对于汤沸的谣传,反一天天地蒸腾起来;有的说他是被捕了,有的说他是逃回来了,有的说他要带领了革命军来破城了,有的说他底尸体曾在江边浮过的,总之,他到过T城,充当过革命军官,是没有人置疑的了。最后邢璧听得她底夫叔说,汤沸确实被北兵掳了回来了,关在营房里的军法处。她想,事情怕就这样地结束吧,她又沉落在悲叹的深渊里了。

从远处的街道上传来几声壮烈的叫喊,愈传愈近,大约东方已发了白光了。邢璧从酣梦中惊醒过来,狭巷里步踏的足音,很清楚地送到她底耳边,她再不能安睡了。那是一个带着春天同来的黎明,她匆忙地起身,一直转到夫叔底屋子里,屋中空无所有,——这样火速地神不识鬼不知地搬走了,她略略惊疑了一回,然也无暇加以思索。忙地转向门外去,满巷的人众,手里执着青天白日的小旗,像潮来一般地,一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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