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6》第63章


哥们掩映下,这个孩子从没有获得过众人的目光。他像是仅仅存在于大家计数老大君有几个儿
子时,人们会说,小儿子就是世子阿苏勒了。他惟一一次震惊草原是他和朔北人的一战,有人
说他和传说中的钦达翰王一样流着珍贵的青铜之血,是他在乱阵中斩杀数百人冲到狼主面前几
乎得手。可那一刻的光辉又被那场战斗的惨败遮掩了,太多的男人死在战场上,北都城里的人
们只顾得上悲痛,没多少人去想那个倒在狼主面前的、年轻的身影。
“如果你们的兄弟跟着我上过战场没能回来,”阿苏勒低下头,抿着唇,“很对不起,如果你
们有人要骂我,先骂好了,骂完我再说。”
没有人说话,几百双眼睛看着他。
“好,”阿苏勒点点头,仰望夜空,“我是阿爸最小的儿子,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年。我有
四个哥哥,他们都比我优秀,无论怎么长大我在自己心里还是个孩子,因为我永远比他们小啊。”
他笑笑,“习惯了当小孩就从来不会真的想要负起什么责任,悲伤的时候就会大哭,要么自己一
个人掉眼泪,说着要保护身边的人,却没有力量那么做,有些事不敢面对,就总是躲着。现在
想想自己小的时候,真是个很任性的小孩啊。有一次我和阿爸说他不该灭了真颜部,说着说着
就放声大哭,因为想着在真颜部的朋友们都死了,真是难过啊,那难过恨不能杀死我。可我那
时候不会看我阿爸的眼神,我阿爸也很难过,他心里的难过也恨不能杀死他。他说我的表格伯
鲁哈?枯萨尔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会舍了命去换的人。可他没有办法,他要守护青阳部,他不
能由着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轻声说,“后来有一次我想起那次阿爸的脸,又憔悴、又疲
倦、又苍老……可我只会大哭,我的三哥旭达汗说得对,哭有什么用?哭救不了任何人,只是
懦夫的发泄。我哭得很伤心,可是我在真颜部的姆妈诃伦帖还是死了,直到今天我都没帮她做
什么。”
阿摩敕的酒略略地行了,他摸着自己的心口,觉得那里有一股酸楚在无声地流动。
“阿苏勒,何苦对自己那么苛刻呢?”他想说,“你已经尽你的力了。”
可他不能这么说,如果阿苏勒不姓帕苏尔,那么他可以接手自己已经尽力的事实。但是帕
苏尔家的男人,总要一个接一个地握着青阳的旗,守着这座城。失败的人,都是可耻的人。
“现在我阿爸死了,你们也该知道了,我的哥哥们也死了,我的二哥疯了,断了腿。我才忽
然发现自己必须长大。我今年十八岁,是帕苏尔家最后的男人,我不能再等着别人帮我,因为
他们都不在了。我也不能哭,如果我也哭,那我阿妈该怎么办?”阿苏勒说,“所以,今天也是
我长大的一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要天亮了,我有一个最糟糕不过的消息,朔北狼主将在天亮攻城。
他已经仿照逊王的做法在城外插下了红旗,旗圈里的人都要死去。即使有逃脱的,他们也会追
杀他到草原尽头。朔北狼主是我的外公,可我知道他是为复仇来的,他要用这座城里所有人的
血,祭奠三十年前死在我阿爸手里的狼骑兵。”
年轻人们紧张起来,风吹到他们身上,他们感觉到了寒意。再过一个对时,天就会亮,那
时和风一起来的,还有朔北人的马刀。
“我就要出城去,现在。在狼主以为北都城里已经没有人敢和他对敌的时候,埋伏他。我试
着做过一次,但我失败了,死了很多人,不花剌将军的箭还是没能射到狼主的身上。但我仍要
再试一次,因为我想不到别的办法来保护这座城。为了保护这座城,已经死了很多人,包括我
的哥哥们……让我知道亲人在怀里慢慢变冷的那种感觉。”阿苏勒扫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我
希望有人能跟我一起去,我不能保证成功,更不能保证你们会活着回来,所以我绝不勉强。可
我自己是一定要去的,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我长大了,我要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活着。
我要保护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有人想伤害他们,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要成为英雄,
先要当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解开领口,扯断脖子上那根银链子,把上面穿着的指套戴在拇指上,高高地举向天空,“我
们这样的人,在东陆被叫做‘天驱’,这种时候,我们总会说,‘铁甲依然在’。”
他深深吸了口气,以漆黑的天空为背景,仰望他的指套,低沉地说:“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忽然有人回答他。
人群里,一个莫速尔家的年轻武士把手高举过顶。他的神情坚毅,拇指上也闪烁着铁青色
的光芒。巴扎吃了一惊,他记不起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了,他秘密联络少年时交好的伙伴要闯入“锁
龙廷”时,那个年轻武士听到了消息自荐而来。杀向“锁龙廷”的一路上,年轻武士一直提刀紧紧
贴着巴鲁,保护着他的侧翼。
“铁甲,依然在。”巴鲁高举了手。
“铁甲,依然在。”巴扎也举起了手。
阿摩敕感觉到那股喷薄而出的热气冲散了所有的酸楚和无力,占据了他的胸臆。他不知道
那五个字意味着什么,可是看那四个人说起时的表情,觉得那也许是一段咒语,或是一段旧时
兄弟的盟誓,又或是一句旧日情人相爱时的低语,经过了许多年,知道苍老发黄,再次提起的
时候,仍旧能感到悸动穿越时间而来。
他也想举起手来,又有些犹疑。四周静得足以听见木柴烧裂的噼啪声,几百个人左顾右盼,
只有那四只铁铸一样的手臂指着天空。
“铁甲依然在。”忽然有个努力用力举起胳膊,他的眼里跳荡着火星。
“铁甲依然在。”又有人举了手。
隐隐有一道闸门被打破了,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那些流动
在胸臆间的火焰争先恐后地喷薄四射。几十几百人的眼里跳荡着火星,有人跳了起来,在半空
中有力的挥拳,仿佛要捶打天空。
“铁甲依然在!铁甲依然在!”阿摩敕跟那些年轻人一起挥舞手臂。他正感受着二十几年生
命里从未感受过的欢乐,他用力地看周围每个人的眼睛,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开心。
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就是第一个过来的年轻奴隶,他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
“您是个巫师吧?”奴隶说。
“那又怎么样?”
“您也要一起出城作战么?我听说……巫师都是很虚弱的人啊……”奴隶头看着阿摩敕的脸
色。
“你要小看我么?”阿摩敕愣了一瞬,瞪着眼睛大声喊,他捋起衣袖露出还有点肌肉的胳膊,
“看看,我不是什么虚弱的人!”
奴隶看他认真,呵地笑出声来。阿摩敕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不禁也笑了。他们同时举起
手里的羔子腿,像是碰杯那样撞了一下,狠狠地一口咬下。他们周围呼喝声如潮水般涨落……
“我要走了。姬野,羽然,你们都在很远的地方,用尽全力生活,等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天吧?”
阿苏勒对这天空举起酒碗,“我也是一样的,我心里……很想再见到你们啊!”
这一刻,穿越上千里的海洋和土地,东陆中州高原上,十九岁的年轻人靠在黑马的身上,
仰望星空,怀抱着乌金色的长枪。
他的身后,苍蓝色的旗帜下,老人坐在火堆旁弹奏着斑驳的阮琴。
“阮是蛮族流传过来的乐器么?”年轻人问。
“是啊,在满足那边,会用马鬃揉弦,那样琴声就苍凉些,据说是种人人会弹的乐器。”老
人摸弄着弦随口说。
“我在那边有个朋友,他大概也会。”年轻人看向北方的天穹,轻轻地笑了。
阿苏勒一口饮尽了碗里的古尔沁烈酒,抹了抹嘴,随手把碗摔碎在一块石头上。
几百只碗被摔碎在石头上,几百双年轻的眼睛看着阿苏勒跳下巨石。他走向鼓台,抚摸着
燮鼓钢铁似的鼓面,那是他爷爷留下的东西,钦达翰王的原意就是“战鼓王”。他把那面沉重的
巨鼓扛上肩头,走下鼓台跨上马背,用力拍击鼓面,“出发!”
燮鼓沉雷般的巨响里,他迎着瑟瑟寒风,待着他的数百人开拔。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仰头看那个被挑在旗杆上的人头,那是如今北都城里人尽皆知的叛徒
和篡权者旭达汗?帕苏尔。人头乱发飞舞,然而神情安静,低垂着眼帘,比生前还多了些清秀。
看着看着,阿苏勒微微地一惊,觉得那颗苍白的人头睁开了眼睛,正默默地眺望北方。

大合萨在疲倦得即将睡去的时候听见了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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