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第111章


“别急,坐下来听我说!故事很长,里头有好多人,包括阿提为何要走,那年裘未已为何会在宗祠,还有这个——”他拨开衣领,指腹在颈边轻搓,揉下一片与肤色一般无二的假皮,露出颈侧一道粉色的割痕,“所有的一切,我都告诉你。好吗?”
目光抬起,一一撞入每个人的眼中,又移开,最终落向回廊那头,温驯地唤声:“师父!”
崇佛之人裹挟着一身未散的戾气伴风而行,一步一震,气劲与风径相撞卷起向上的旋风,撩得老人衣袂纷飞,须发飘逸。
凌鸢眼睁睁看着。分明来时恶鬼罗刹样,一道长廊一路蜕变,将狠厉都剥落,到得近前便只剩下一位气清莲洁的参禅人,还是她熟识的三爷爷。
“楼上的风很爽快!”他说。
“开着门舒服些!”沈嵁应。
“风言风语。”
“风里来风里去。”
“挺好!”
“最好!”
于是便进去,敞着门坐下来,明明白白地讲。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谡谡终于要正式粉墨登场了~~~
第72章 【二】
柳提看见少爷抬起指节揉了揉眉心。这是整个上午他第五次做这个动作了。
作为家丁,柳提时常感到矛盾,不知道规劝和顺从究竟哪一种才算是忠。忠,又该是忠于什么。人?或者仅仅是一个家族的符号?
八月了,很快又是中秋。说团圆盼团圆,可总等不来团圆。去年正月的那场雪仿佛还在眼前凄凉地飘,转眼二公子家的那对龙凤双棒也已周岁龄了。
变了吗?时移世易,人事全非?
依然是这个人,依然忙不完的生意操心不够的内外事,柳提望着眼前这人,忽然明白了自己忽略时光的原因。因为他的生活每天千篇一律,单调乏味,便如那个揉眉的动作,机械地重复。一月也好,一年也罢,又差得多少?
对面坐着的人抖如筛糠,额上当真汗有豆大。又是一个族亲内贪,仗着本家的名四处招摇,好处捞尽事从未办,光会吃不擦嘴,不长脑子的笨怂。
柳提觉得家族真是个匪夷所思的组织。族法可以高于朝廷律法,私刑可以凌驾于生命准则,过苛是它,过纵也是它,真是不讲道理!
无疑沈氏宗室对少爷沈嵁是过苛的。只因他不是嫡子便无权继承家主之位,劳心劳力维系住一族的生计与体面,到头来落在那些人嘴里竟全是理所应当的,是他该付出的赎与偿。
年少时候,柳提还会背着人跟少爷嘀嘀咕咕,埋怨这个唾弃那个,没大没小地指出少爷心太软,总说“族亲、族亲”,能转圜便转圜了。那时候少爷还会笑笑,吓唬他隔墙有耳言多必失,随意将话题扯开。
如今柳提不再置喙了,少爷也很少与他打诨了。他就是笑,嘴角往上勾起一点,尺子量过似的准确,对谁都同一个程度。柳提觉得少爷变了,于是他也跟着变。络叔说,这叫成长!
对于这样子的成长,柳提并没有童年憧憬的那般雀跃与自豪。多数时候他嫌弃自己,虚情假意看得多,场面话学得快,渐渐圆滑市侩。从前相信这是做人的智慧,后来才明白就是扮戏,谁也不信谁,谁也认不清谁。
柳提就认得一个少爷。跟在他身边十数年,只看着他一个人,揣摩他,纵使不晓得他心中所思所想,至少明白他几时是真的,几时是撑的。
“取纸笔来!”
谈判结束了,少爷要立字据。立了字据,事便了结,终究还是一声“罢了”,又与人一次改过自新。
饼铺的二掌柜是本家在伙计里提拔的老人,一心只向着本家,几度欲言又止,都叫少爷眼神挡回去。眼看着做错事的人欢欢喜喜在保证书上签字按手印,钱都不叫他吐,仅仅空了采办的职缺出来回家自省,二掌柜气得脸一直吊着,后槽牙咬得紧。
待那人离开,他才瓮声道:“大少爷如此偏私,以后这生活怕是没法做了!”
少爷没有揉眉心了,而是捏了捏眼角,十分倦怠:“你不做,难不成是要让他来当二掌柜?”
二掌柜横眉眦目:“做他的白日梦!”
少爷微微笑了下:“就是啊!位置都空出来了,还不赶紧找个自己人填补上去?跟我这里磨磨蹭蹭喊冤叫屈,是等着再有个什么舅老爷的连襟、表叔公的侄女婿来加塞么?”
那人一点拨便接翎子,瞬时转了笑面孔,掬过礼麻利往外跑。
犹是淡淡目送,回过头来又看少爷,柳提沉吟片刻,移步上去。
“少爷,容阿提放肆了!”
直到他手覆上额头,少爷才有自知,愕了愕,旋即苦笑:“难怪一直觉得身上冷。”
柳提垂下手来恭顺道:“有些低热。少爷累了,不如回府安歇罢!”
沈嵁按了按肩头,活动一下脖子,故作轻松。
“中午吃啥?”
柳提只是站着,未肯作声。
“前天听见你跟后厨的小庚子争糖醋鱼好吃还是糟溜好吃,馋鱼了吧?鸿兴馆,糖醋鲤鱼,去不去?”
柳提依旧固执地站在一旁。
沈嵁很无奈:“啧,阿提越来越没劲了!”
柳提眼微微抬了抬:“回去吧,少爷!”
沈嵁不回避了,只问:“下午码头那两船货怎么办?”
“总有人会做的。”
“那你去,验完了盖印子,顺便问漕运把凭书、关牒还有腰牌拿回来。”
柳提顿了顿,低声嗫嚅:“阿提不会!阿提没那分量!”
沈嵁便笑:“谁有分量?”
“少爷有,老爷有,还有络叔和大掌柜。”
“他们人呢?”
“老爷去给马老爷贺寿了,络叔今日一整天都要给方才那吃里扒外的平烂账,大掌柜在城外工坊突检督工。”
“所以——”沈嵁积极地指着自己鼻尖,顽皮地冲柳提眨眨眼。柳提侧过脸去,心里头呕得很。
“还是去吃饭吧!饿着肚子人更没力气。”
柳提无法,点点头,还去搀了沈嵁起来。主仆二人穿过天井,慢悠悠往前店走,只听沈嵁平平淡淡地说:“玩笑说过去了,我岂非不识好歹?再等等,会有忙完的一天。到那时便真歇了,什么都不管。”
店铺外头的街市熙来攘往,可柳提看在眼里,依旧感觉冷冷清清。他明白重新令少爷感觉到希望与信心的是什么。
一片叶子,一个人。
——昨年三月,沈嵁自门童手上接过那枚叶子,神都乱了,心急慌忙地追问:“那人说什么了?”
门童被主人的样子吓得一愣,结结巴巴说了句什么。隔得远,柳提没听清,只瞧见少爷听完后脸上又哭又笑,二话不说跑出府去。
柳提不放心,一直追出来。
他从小就跑得很快,比同龄的孩子生得高大,腿长步阔,大夫师良甫还给他起外号叫“跨父”。长大以后柳提跑得更快了,他不止比同龄的孩子高,也比少爷高,比他壮。他武功绝对及不上少爷一成好的,于是索性更拼命地练习奔跑。跟牛赛,跟骡赛,跟马赛,没人知道他究竟能跑多快,唯他自知,这辈子他绝不会让自己把少爷跟丢了。
姗姗来迟的无力与无为,他不允许自己再有第二回!
那一次柳提追着沈嵁出了府门上到主街,见他四处张望似在寻找,却不得欲寻之人的踪迹。定定神将听到的口信细细琢磨,他若灵犀有悟,即刻调转方向又奔了城外。
沈嵁不像柳提每天都跑,怎么样都不会累的。而他奔走这一路早已是汗水涟涟气喘吁吁,十里坡亭的小丘上,他跌跌撞撞茫然四顾,恨不能一寸一缕地翻找。奈何四野空寂一览无余,何来人迹?
柳提和少爷一样,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手中的叶子攥得起了皱,有汁液渗出来,染了手心。沈嵁站在风里,失魂落魄地喊:“为什么不等等徒儿呢?师父——”
“痴儿!”
乍起的人声似远还近,让沈嵁既惊且喜,却迟疑着不肯回头。怕幻梦,怕失落。
“说不来便真的不来,你我师徒缘浅至此么?”
沈嵁猛地转过身,看见了,分明了,确信不远处站着那一个纱巾缠头覆面的人便是自己想念的师父。
“师——”他笑容才展露,倏地呼吸一窒,往前栽倒。
灰袍的陌生人抢步上去接住,忧心唤他:“徒儿醒醒!痴儿啊,急什么?又怕什么?”
柳提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克制着,远远地看那一对师徒团圆。
褪下的纱巾后是一张慈宁的面容,花白的发丝自由垂落,不束不挽,随意洒脱。
柳提见他提掌运劲拍在少爷后心,不多时,少爷喉间落了几声咳嗽,遂幽幽醒转。第一眼还看见师父,未言泪先落。
后来的谈话柳提自然也未听见。他只看见少爷哭得很委屈,笑得又很高兴,收和放都自然得跟正常人一样。那样的少爷不是少爷,就是个人。
这一年半来柳提起初是感激少爷的那位师父的。他来过,少爷肯吃药了,病能好了,似乎把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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