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年》第122章


告诉我要怎样才能留住哪怕一丁点儿美好的东西?要怎么做你们才不回丢下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你说啊!”
近乎力竭的追问,泪禁不住滑落下来,沈嵁寒心了。比许多日子以来旁人加诸的误解和算计还要刺痛,比父母对他的亏待和欺哄还要深刻,柳提的存在不仅仅是从小在府中陪伴长大的奴仆,他是伙伴,是沈嵁的反面。他期待保有的那一面!
但这些柳提不能懂。他的确聪明了,会想会做,别人藏拙,他藏巧。然而这一切全都不是为了自己。对于自己的生活,柳提自始至终没有存下过奢的念头,安于本分,任劳任怨,觉得如今的一切都已是上天的恩赐。他从来不是为自己。他只是难过少爷很难过,不平少爷遭遇的不平。忠诚贯彻他全部的人生,失之无骨无血无义无情,也无谓生。
如今沈嵁诘问他,他忽然懵了慌了,觉得害怕。
“少爷说错了,不是您教的呀!”柳提伏拜在地上,抽咽难抑,“阴损恶毒,心口不一,人鬼莫辨,各种算计你争我夺,都是别人用在您身上的伎俩啊!少爷一直说阿提老实,其实我只是笨,笨得分辨不清真话和假话,以为好人们都是好人,恶人们就是恶人。可是我长大了,再笨的人用十年二十年去看去记,也都懂了。什么是好人恶人?这世上只有对你好和对你恶的人。老爷夫人都是好人,可他们对少爷不好,那个二公子也是一样。他们在阿提眼里就是恶人。那么阿提也要当恶人,当一个对少爷好的恶人!”
面前无比谦卑的身影微微抽动着,无声哭泣,不知出于愧疚或者单纯地服从,一直不敢直起身抬起头来。沈嵁望着这个身边最亲近的仆人,忽然觉得周身的血都凉了,巨大的虚脱感灭顶而来,他缓缓滑到地上,眼中成空。
“老实告诉我阿提,”沈嵁声音低低的,有些哑,也有些远,“若没有今日的拆穿,你的恶会不会有一天也落在晴阳身上?”
柳提肩头一震,只是伏着,默不作声。
沈嵁落寞地叹息,无须再问。
“走吧!”
柳提诧异极了,终于略略昂起头来看向沈嵁。
他又说:“走吧!”
柳提不解:“走?”
“走!”
“少爷的意思,不罚我了?”
沈嵁木然地摇摇头:“不罚了,走吧!离开这儿。”
“离开?”柳提有些明白,“少爷是要阿提离开这间屋子,还是——”
“离开这里,离开沈家,离开华亭。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回来!”
柳提惊心,扑地再拜:“少爷不要赶我走,少爷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乞求声声,断在了无助的嚎啕里,眼泪颗颗落在木地板上,滴答,滴答。
“阿提不走,啊啊啊——阿提死也不离开少爷——”
沈嵁心里头闷闷的,想哭,泪却无论如何落不下来。
“阿提啊,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走吧!我不会让你害晴阳的。我活着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晴阳,你害他,我也跟着完了。懂吗?”
柳提懂的。可他就是不甘心。
“他管过这个家吗?什么大少爷二少爷,这家里一直只有您一个少爷,阿提不服,络叔也不服。络叔教阿提不许喊您大少爷,阿提就不喊。阿提眼里,沈家也只有您一个主子。其他的人,我不认,他们一个都不配!”
“呵、呵呵呵呵——”沈嵁哀极反笑,心好苦,“所以你更要走了!像你这样忠心的蠢奴才,世上怕都要绝种了,不小心藏起来,以后谁还来惦着我点想着我些?你自己说的,这世上对我好的人,很少很少了。阿提,走!走出这道墙,过你自己的生活,一定要活得比我好。”
“少爷!”
“答应我!”沈嵁走不动了,手脚并用爬过去,捉起柳提手来用力握住,“我求你答应我!若有一日我也能天高海阔自由自在,定去找你。那时候,我钓上几尾鱼,你炒一锅豆子,我们喝糙酒说女人,醉了睡在滩头上,让小螃蟹钳我们的脚趾头。好不好?”
柳提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尽是摇头。
“傻子,答应我呀!你不答应,我怎么放心?我不放心,不放心的!”
“阿提走了,少爷就真的孤孤单单一个人了。阿提不放心,阿提不走!”
“我是在保你啊!你听不懂吗?”
“阿提做过什么都不后悔,便是如今少爷要我就死,又何憾?何怨?”
“我会遗憾!”沈嵁捧着柳提的头,恨不能将意志挤压进去,却唯有眼泪滚落。沈嵁终于能哭出来,他的泪掉在柳提面上,与他的泪混在了一起。沈嵁也求他:“不要为了我作恶,不要在这家里当一名低下的奴隶,走啊,阿提!我要看你堂堂正正地活着,活得比我好,做一个好人。”
柳提拼命摇头,希望少爷能收回决定。
“师父教我的拳法你也学得差不多了吧?”
猝不及防地询问,令柳提一瞬错愕。
沈嵁泪中带笑:“我知道你看着,我让你看。武学是需要传承的,多一个人学会是好事啊!阿提学会了,就可以像小时候希望的那样,成为大侠。”
柳提面容惨淡,双唇发抖。
“离开这里吧,阿提!去当一个大侠,让江湖里的人都传你的故事。那样无论我在哪里,都可以听到你,知道你过得不错。我还可以跟人说,看呐,柳大侠可是我的兄弟呢!好兄弟!”
抢地三叩首,人远去,不回头。
从此沈府没有一个叫柳提的家奴,但江湖里竟也从未闻说这名字。不肯离舍的人,离舍得杳无音讯。
而属于沈嵁的别离却不仅止于此夜。
翌日风信传来,流言不能逼孙珏低头,也终将她逼往他乡。是非无端,断了女子的乡情。
萧索秋风里孤驾的马车,前无浩荡开路,后无依依相送,沈嵁立在十里坡亭望着车来,车过,他是一个人,孙珏也是一个人。
行出三丈,车轮的吱呀声倏忽停了,孙珏掀帘下车,从容走上亭台。
“想不到你来送我。”
“我也想不到,只有我来送你。”
“比起令尊,兄嫂如今更恨我些。”
“是我对你不起!”
孙珏歪着头,笑得很淡,目光审视:“看来你并不信谣言是我捏造的。”
沈嵁垂着头,犹自歉然:“无稽之谈!”
“为什么?”
“凭你是玉则!”
“我要听实话。”
沈嵁抬眸,直视女子眼中的坚决,轻轻一叹:“一,只有爹娘和络叔知晓我与迟谡有约;二,迟谡家在城郊,独门独栋,无集无市,你不会碰巧路过;三,既非我府中人也不可能碰巧偶遇,便是有人跟着我去的。全华亭最想拿捏我把柄的,无一不姓沈。可惜,爹更倾向于防着外人!”
孙珏笑起来,竟如此简单地释怀。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是在下无福!”
“无福吗?还是不愿意?”孙珏近前一步,有捉弄,也有不甘,“该说无福的恰是玉则呀!我无福入你的眼,入你的心。”
沈嵁目光回避,沉吟不语。
“那天你怎知我故意拿话呛你?”
沈嵁还半垂睑,掩了眸色:“因为你让我喊你玉则。”
“我的表字,很奇怪吗?”
“不奇怪,恰如其人!有章有度,自持自重,如玉高洁,永远有自己的主见,没有人可以逼迫你。这样的你却步出闺阁独来见我,那就应该是你主动要求的,你对我感兴趣。抱歉玉则,是我辜负你了!”
孙珏不笑了,退一步,转身望亭外,背影覆上落寞。
“我是嫡女,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自小爹娘什么都肯依我。兄弟们念书,我也要念书;哥哥理事,我也要督账。我就是不信自己会比男子差,就是要依着自己的性子活。二十岁了,别的姑娘着急嫁人,我偏不。自己的夫婿我定管要自己挑,入不得眼的,王公亲贵我也不嫁;入得眼的,布衣小卒我定嫁。可我不爱王公不爱小卒,我就喜欢你。管你是不是庶子能不能当家,我孙珏不在乎!只要是你这个人,你是沈嵁,我相中了你,愿嫁你,富贵平凡都无所谓。就是你!”
“富贵平凡,不是贫贱。”沈嵁惨笑,“以孙家的财力,不会许你过清贫的生活。若你我成婚,我也不会想自己的妻子与我过穷日子。可我能给你的只是我,离开沈家我什么都不是,一无所有,也许山穷水尽。那时候你纵然不嫌我庸碌无为,我又能甘心受你娘家接济么?玉则,你很骄傲,我不想看见你低头。为我低头!”
“我也不喜欢勉强得来的缘分啊!”孙珏总是遗憾的,但依然可以洒脱放手,“沈兄都装扮得那样辛苦了,我也只好自找台阶下。嗳,我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要走了,告诉我一下让我死心死得彻底些,好不好?”
沈嵁抬起头来好好面对她,却什么都不说。
孙珏顽皮地眨眨眼,故意问:“你不会真是断袖吧?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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