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 马伯庸著》第11章


整个询问带记录的过程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当马谡说完“于是我就这样回到了西城”后,费褘终于搁下了手中的毛笔,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本来他可以指派笔吏或者书佐来记录,但是这次调查干系重大,他决定还是自己动手比较妥当。
“那么幼常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马谡摇了摇头,于是费褘将写满了字的纸仔细地戳齐,拿出副印在边缘盖了一个鲜红的章,然后循着边缝将整份文件卷成卷,用丝线捆缚好。这是一种精细的文书作风,马谡满怀期待地看他做完这一切,觉得现在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费褘把文卷揣到怀里,搓了搓手,对他说:“如果幼常你所言不虚的话,那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不过在这之前,万万稍安勿燥。请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的。”
“全有劳文伟了……”
马谡嗫嚅地说道,费褘捋须一笑,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后你就能恢复名誉,重返丞相府了,别太沮丧。”
说完这些,费褘吩咐外面的人把门打开,然后吩咐了几句牢头,转头冲马谡做了个宽心的手势,这才迈着方步离开。
马谡回到牢房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全变了,一扫一个月以来的颓势;他甚至笑着对狱吏们打了招呼。这种转变被狱吏们视做这位“丞相府明日之星”的复出预告,于是他们也由原来的冷淡态度变成恭敬。
当天晚上,马谡得到了一顿相当不错的酒食,有鸡有酒,甚至还有一碟蜀中小菜。马谡不知道这是费褘特意安排的,还是牢头们为了讨好,总之这是外部环境已经逐渐宽松的证明;于是他就带着愉快的心情将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心满意足地在草垫上睡着了。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对马谡来说是异常地漫长,期待与焦虑混杂在一起,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只要一听到牢门口有脚步声,他就扑过去看是否是释放他的使者到来。他甚至还做梦梦见到丞相亲自来到监狱里接他,一起回到丞相府,亲自监斩了王平,众将齐来道贺……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被狱吏从草垫上唤醒。两名牢子打开牢门,示意让他到榷室,有人要见他。
“释放的命令来了!”
马谡一瞬间被狂喜点燃,重获自由的一刻终于到了。他甚至不用牢子搀扶,自己迫不及待地向榷室走去。
一进榷室,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坐在那里的费褘;然而第二眼他却从费褘的表情里品出了一些不对的味道。后者双手笼在长袖里,紧闭双目,眉头皴皱,脸上笼罩着难以言喻的阴霾,在烛光照耀下显得无精打彩。
“……呃,费长史,我来了。”
马谡刻意选择了比较正式的称呼,因为他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妙。费褘似乎这时候才发现马谡进来,他肩膀耸动了一下,张开了嘴,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马谡就站在他对面,也不坐下,直视着他的眼神,希望能从中读到些什么。
过了半天,费褘才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道,语调枯涩干瘪,好象一具破裂的陶瓶:
“幼常,这件事情相当棘手,你知道,军中的舆论和调查结果几乎都不利于你。”
“怎……怎么可能?”马谡听到这个答复,脸色登时变的铁青。
“王平将军的证词…呃……和你在战术方面的细节描述存在着广泛的不同。”
“他在说谎,这根本不值得相信!”
费褘把手向下摆了摆,示意让马谡听他讲完,保持着原有的声调继续说道:“问题是,并不只是王平将军的证词对你不利,几乎所有人都与幼常你的说法相矛盾。这让我也很为难……”
“所有人?还有谁?”
“裨将军李盛、张休、黄袭,参军陈松,还有从街亭逃回来的下级伍长与士卒们。”
费褘说出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对马谡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他们……他们全活下来了?”
“是的,他们都是魏延将军在撤离西城时候收容下来的,也跟你是同一天抵达南郑。” 费褘说完,从怀里拿出两卷文书,同时压低了声音说:
“这是其中一部分,按规定这是不能给在押犯人看的,不过我觉得幼常你还是看看比较好。”
马谡颤抖着手接过文书,匆忙展开一读,原来这是黄袭与陈松两个人的笔录。上面写的经历与王平所说的基本差不多,都是说马谡的指挥十分混乱,而且在扎营时忽略了水源,还蛮横地拒绝任何建言,最后终于导致失败,全靠王平将军在后面接应,魏军才没有进一步采取行动。
他注意到两份笔录的结尾都盖着黄与陈的私印,而且陈那一份笔录的文笔也与他一贯的文风符合,说明这确实是出自那两个人之手。
问题是,这两个人同样亲历了街亭之战,为什么现在却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彻底的伪证,马谡完全不能理解。他将这两份文书捏在手里,几乎想立刻撕个粉碎,然后摔到他们两个人的脸上。
“对了,丞相呢?丞相他一定能明白这都是捏造!这太明显了。”
听到马谡的话,费褘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拿回笔录,这才说道:
“其实,这些份文书和你的口述丞相已经全部看过了……”
“………………他说了什么?”
费褘没回答,而是将两手摊开,低下头去,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马谡缓缓地倒退了几步,按住胸口,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开始时候的狂喜在这一瞬间全转化成了极度震惊。
“那么……接下来我会怎么样?”
“朝廷急于了解北伐的全过程,所以两天后南郑会举行一次军法审判……”费褘喘了一口气,仿佛被马谡的郁气逼的难以呼吸,“这一次失败对我国的影响很大,所以直接责任人很可能会被严惩……”
费褘选择了一种相对冲击力小一点的叙述方式,不过想要表达的信息是一样。这对于已经处于极度脆弱心理状态的马谡是致命的一击。之前马谡即使做了最坏的设想,也只是预见到自己会丧失名誉与仕途前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也将面临危险,而且就在几天后。
更何况他自己非常清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这更加深了马谡的愤怒与痛苦。他彻底绝望了,把头靠到榷室厚厚的墙壁上,开始撞击;开始很轻,到了后来撞的越来越用力,发出“嘭嘭”的声音。费褘见势不妙,急忙过去将这个沮丧的人拉回到座位上去。
“幼常啊……” 费褘扳着他的肩膀,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他的手里,用一种异常冷静却蕴涵着无限意味的口吻说,“事情并不是到了绝对难以挽回的地步,不要在这方面浪费你的力气。”
马谡抬起头,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纸团。
“不要在这方面浪费我的力气?”
“对,你应该把它用到更值得的地方……”
“…………什么?”
“回去牢房的时候,自己好好想想看吧。” 费褘的脸变的很严峻,但柔和的烛光给他的轮廓笼罩出一丝焦虑的关切,还有一种奇妙的暗示, “这不是我应该告诉你的事情。”
诸葛丞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心神不宁里摇着羽扇。距离费褘着手调查已经过去三天,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这一次是属于朝廷使者独立于汉中军方的调查——至少名义上是——费褘的结论将代表着朝廷的最终意见。
关于街亭之败,他始终认为马谡并不会做出舍水上山的举动,至少不会毫无理由地做出;这是出自于多年来累积的信赖,否则丞相也不会将如此重大的责任托付给马谡。
但是他对马谡不能流露出任何同情,因为这有可能招致“唯亲徇私“的批评,甚至还可能会有人抬出先帝来非难他的决策并引发更加严重的后果,要知道,这关系到北伐失败的责任…………现在街亭的罪名归属与丞相在朝中的立场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身为蜀汉重臣的他必须要象那些西域艺人一样,在政治的钢丝上保持令人满意的平衡才可以。
“幼常啊幼常,你实在是……”
丞相闭着眼睛,双手摩挲着光滑的竹制扶手,叹息声悄然响起来这间空旷的屋子里,过多的思虑让他的脑门早早就爬上了皱纹。
一直到中午,小吏才通报说费长史求见,诸葛亮“唰“地站起身来,立刻急切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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